洛藝嘉：敢為夢想擲孤勇（盧旺達同胞親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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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
文圖 洛藝嘉
我并不是基加利人。我來自卜尼澳爾。我曾有過怎樣幸福的一個家，我們曾在種植園中過著如何安寧的生活，我現(xiàn)在不想給你講。我從那場屠殺，那場改變了我，改變了所有盧旺達人的屠殺開始。
那天我病了，非常不舒服。你知道，我們沒有藥。按我母親告訴我的，我趴在地上，臉對著泥土，讓太陽曬去我身上的細(xì)菌。我被暖暖的太陽照著，很快睡著了。那是兩塊菠蘿地間，和我們的住房有段距離。你知道有些男孩子是很蠢鈍的，有時很大聲響也弄不醒他們。這也是我幸運，或者說可悲地躲過屠殺的原因。
真的，我什么都沒有聽到，沒有一點心里準(zhǔn)備。這也使得回家的我嚇傻了。我二媽倒在門前做飯的篝火里。我們家用來燒飯的唯一瓦罐，碎了。其中一片，扎在她脖子里。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趕緊向大敞著門的屋里跑去。
什么拌了我一跤。是我二哥的一條腿，沒長在身上的腿！我父親，腦門被砍掉了一塊，污血蓋滿了臉。我母親，我哥哥妹妹弟弟，除我外的全家，１４口人，都倒在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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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真的，我站在那里，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更不知該怎么辦。這時候，我聽到我媽媽微弱的呻吟。她的頭靠在墻上；被砍掉的乳房，血淋淋的，粘在她腿上。她坐在我們睡覺的草席上，估計都不曾來得及站起來。我附下身去。“不要忘記，這是胡圖人對我們做的。”我媽媽說著，就將她疲憊的頭歪向一邊。
我們周圍，經(jīng)常有人死去。一旦誰病了，你知道，只有坐等上帝把他們帶走?？墒牵覐奈聪脒^哪一天，我的家人全走了，只把我孤零零地留下。我想抱著我媽媽痛哭?？墒?，我害怕血。它彌漫的腥氣讓我忍受不了。
我跑到外面，倒在地上，使勁哭。月亮升起來了。月光使得眼前的一切更加陰森可怖。于是，我掙扎著起來，去找彼德瑞。我和彼德瑞是從小的玩伴，親同兄弟。我想他會偷一塊烤雞或其它隨便什么給我的。我餓的要命。于是，像平時一樣，我高喊他的名字，向一個小坡下，他的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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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跑到一半，突見他跑出家門，沖我喊“布特拉，快跑，我爸爸要殺你！”那一瞬間，我的感覺是：我家人都是彼德瑞爸爸殺的。我們怎么惹他了？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愣在那里。這時候，彼德瑞的爸爸也跑出來了，喊“那是圖西人的崽子。他們家還沒有被殺光，抓住他?！焙爸?，就向我沖來。
“快跑呀，布特拉！”彼德瑞喊，拉住他父親的手臂。然后，我看到，從房子周圍圍攏過來的十幾個胡圖人中的一個，舉起砍刀，砍向彼德瑞的腦袋。這些人瘋了嗎？我想，轉(zhuǎn)身向后跑。那是我生命中最艱難的一段奔跑。以后，我無數(shù)次逃奔，獨自一人，和一群人，和成千上萬人。但是，沒有一次有那么艱難。我的頭發(fā)全豎起來了。我感覺老鷹的利爪在抓我的頭皮。我想我為什么不能是老鷹呀。就是一只鳥也好，只要有翅膀，能逃開卜尼澳爾，這個魔鬼已經(jīng)降臨的地方。
我跑到一個山頂，然后讓自己像塊石頭那樣滾下去。我被撞昏了。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片香蕉林里。而在離我不足10米的地方，就站著一排胡圖人。他們手持矛叉棍棒，大聲嚷著。這時，我也聽到了收音機里傳來的搖旗吶喊。那是號召胡圖人殺向圖西人的喊聲。那是米勒·克林斯電臺。后來人們稱它大砍刀電臺。
我躲在香蕉林里，瑟瑟發(fā)抖。我也想過去找彼德瑞掉落的腦袋。但是，我膽子太小了。
在以后東躲西藏的日子里，我漸漸明白過來：胡圖人對我們的滅絕開始了。
我隨著逃亡的人們奔向基伍湖。湖的對面，就是剛果（金）了。我們趕到岸邊，可是沒有那么多船。胡圖人趕來了，高舉著大砍刀。大家紛紛向湖里跳去。不會水的人，也跳湖了。是的，是的，我們就是淹死，也不愿死在胡圖人的刀下。湖里污血橫流，腥臭不堪。而從前，那是多么美麗的湖啊。人們都說她是中非皇冠上的明珠。真的，你去過那里嗎？那里的水晶瑩碧透，伯安格火山從湖里神秘地升起。真的，真的，我從不曾從這湖里看到災(zāi)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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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式各樣的尸體漂浮在湖面之上。有時，它們會靠近，無聲地觸碰幾下，然后又漂開。湖水越來越平靜。就像流淌的血終于凝結(jié)了。岸邊，有無數(shù)的尸體，無數(shù)的殘肢斷體。躲開死亡的人們，濕濕的，倒在岸邊，大聲地喘息。
也有啜泣的，也有痛哭的。而后，在接下來的漫長時間里，他們不再發(fā)出聲音了。他們和我一樣，用茫然的眼睛看著這一切。
聯(lián)合國的軍隊連傷員都帶不走，傷員依舊被砍死。紅十字會的人也死。牧師因為保護圖西難民而被活埋……
我們開始向東部，卡蓋拉河方向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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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都有胡圖人。
黃黃的河水里，有人的頭。有的人死了，手臂卻向上伸著。兩岸的泥地里，到處是僵臥的尸體。大雨季時，河里會有淹死的牲口。我們和牲口有何區(qū)別呢？艱難的勞作，被宰殺的命運。我們還不如它們。它們至多拿角頂對方，揚蹄踢對方。它們永遠不會拿刀的。而且瘋了一般，見到和自己不一樣的，就砍。
每一次屠殺之后，都是駭然的寂靜。河水流過，有時是汩汩的聲音，有時是嘩嘩聲?？諝饫?，除了災(zāi)難的氣息，還是災(zāi)難的氣息。路上的難民越來越多。他們衣衫破爛，頭上頂著可憐的一點東西。
我們也經(jīng)過那些沼澤。我們盧旺達，是不是身陷沼澤中了？我不清楚那是我當(dāng)時想的問題，還是后來想的。我真不想奔跑了，隨便讓我死在哪里吧。除了胡圖人的刀棒下。但是，真正的懲罰，并不會讓你輕易死去。剛開始時，我常常哭泣。一個男人，在給了我一塊番薯后說“孩子，不要哭。你只要記得，這是胡圖人對我們干的。”這和我媽媽臨死時說的話那么像。我聽罷，哭得更厲害了。什么都有個盡頭。我的眼淚流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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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時我還想過自殺。后來我想，我不死，我一定要堅持，我要讓這世界上多個圖西人，讓圖西人不被滅絕的可能再增加一分。可有時，我又想，干脆我們圖西人都死了算了，把盧旺達全讓給胡圖人。讓矮小丑惡愚蠢的他們樂死?；蛘撸瑏硪粓鑫烈?，讓他們一下子死光光。在死亡里，我都不愿與他們?yōu)槲椤?br />
雖然我知道圖西人對胡圖人也開了殺戒；雖然我知道，甚至在“藍盔”的眼皮下，圖西政府軍也成群地槍殺胡圖人。但我心里，對胡圖人，還是恨。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nèi)?，我們四分之三的族人都那么悲慘地從這地球上消失了。而在我親眼看到彼德瑞的頭被胡圖人砍下時，我知道，我不再有胡圖人的朋友了。他們?nèi)俏业臄橙恕?br />
１９９５年初，在９個月顛沛流離非人的生活后，我有幸被送到了伊牧巴姿姿。那是羅賽開的孤兒院。雖然以后的歲月里，我對美國人并無好印象，但羅賽，這個美國老太太，是我一生最敬重的人。把自己一生交給盧旺達的她，在屠殺后不得已的撤離后，很快又回到她滿目蒼夷的種植園，開了這家孤兒院。她想為我們尋找合適的領(lǐng)養(yǎng)家庭。
一開始，我就知道，這只是美好的愿望。圖西家庭是不會領(lǐng)養(yǎng)胡圖孩子的。反過來也一樣。非但如此，我們和胡圖孩子的對立，在孤兒院里就藏而時發(fā)。真的，看著足球滾動的時候，我總想那是彼德瑞的腦袋。在這點上，我也經(jīng)常糊涂，總把他想成圖西族。這就使得我的腳不會那么安分，會那么使勁地踢胡圖孩子的腿。我會偷走他們的本子，扔到門外廚房的火爐里。我也在他們的本子上拉大便。我連女孩子都不放過。你知道我們這里，很多花是不能碰的，一碰皮膚就會潰爛。我從種植園工人那里偷來剪刀，剪下毒花，用樹枝，夾著它們，涂抹到胡圖女孩的床上。女孩的臥室和我們的臥室，都在二樓。
我做這一切時，心里是那么痛快。雖然事后，我不敢看羅賽媽媽的目光。我也不敢看她的背影。每天傍晚，跟我們道過晚安后，她會沿著小路慢慢走回自己的屋里。她以為我們孩子有的，都是晴朗的天空，愉悅的笑聲。她不知我們和胡圖孩子彼此間默默的仇視。那些胡圖孩子，也飽受災(zāi)難，也不忍心讓這８７歲的羅賽媽媽傷心。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伺機而動，絕不張揚?？粗_賽媽媽走進那剛剛點上油燈的房間，看她坐到溫暖的椅子里，我總想，她就這么死去吧。這樣，她是快樂的。她便不會看到明天可能就會發(fā)生的再次騷亂。
對于這個將自己的一生交給盧旺達的女人，我一直覺得虧欠。但是，對于滅絕了你四分之三族人的異族，你說仇恨真的能消失嗎？如今盧旺達是個和平的國家，世界各國的報紙、電視也說：盧旺達人民有理由相信，由于非洲國家和國際社會的協(xié)同努力，昔日不堪回首的大屠殺慘劇將永遠成為歷史?？墒?，為什么，我的心里總有懷疑呢？
１９６２年，大家覺得穩(wěn)定了。很多人忘記了５９年的沖突。然后是９０年。然后是更血腥的９４年。我知道這是圖西流亡分子引起的?？墒牵瑤讉€世紀(jì)以來，我們圖西族是高高在上的。胡圖人殺我們是因為妒忌。我們有文化，有教養(yǎng)，富足。在我每每說到圖西如何好，胡圖如何差時，我記得你告訴我：歐洲人來到盧旺達前，圖西和胡圖兩個部族是互相依賴，互相幫助，和諧共處的。這我也知道?？墒牵覀儾荒茏笥易约旱拿\。對別人的掌控也無能為力。所以我有時也想，這非洲，如此美麗的大陸，為什么生活著我們這么一群人呢？而每每聽到布什說“為了孩子，為了孩子的孩子”，我知道他根本就在說謊。而世界上那么多國家，都知道，他并不真想把自由帶到世界各處，卻都裝傻地看著聽著。他們無能為力，我們又能怎樣呢？而我，除了心懷對殺親異族的仇恨，還能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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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牧巴姿姿雖不能讓孩子得到家庭的領(lǐng)養(yǎng)，卻是我們孤兒的庇護所。也為很多孩子找到了他們失散的家。每有一個孩子被領(lǐng)走，我都會郁悶好幾天。我爬到高大的木瓜樹上，望著曾是我家的方向。我知道，我永遠等不到那一天了。
可是，有一天，羅賽媽媽慈祥地走到我面前說：“布特拉，你家人來接你了?！?br />
一定搞錯了。一定是找另一個也叫布特拉的男孩。因為，我親眼目睹了，我全家人，全部倒在血泊里。那么長時間不醒來，他們也不會再醒了。
我還是走出教室。在３月的陽光下，我看到哈碧瑪娜在芒果樹下向我微笑。
是她？！真的，我?guī)缀跬诉@世上還有她的存在。你知道，我們國家，有些男人能娶４個老婆。她是我三媽。嫁給我父親時１６歲。她也是圖西族，長的非常漂亮。我們臨村，有個叫吉瑞姆的胡圖男人曾一直想娶她。因為娶了圖西女人，生的孩子會很漂亮。因為家里反對，她最后沒有和那男人好，而是嫁給了我父親。可那男人，還經(jīng)常偷著找她。有一次，她想買一雙新拖鞋。我父親沒答應(yīng)。她便借故離開家了。我聽別人說，那男人也沒了蹤影。我父親禁止家人提起她，所以，我真的幾乎忘記了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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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從前老多了。雖然笑著，但很難看。她受了多少磨難啊？又費了多少周折才找到我？不管怎么說，她真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撲到她懷里，流下很久沒再流淌的淚水。
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卻不是她唯一的。她那個親人，兩個月后，從她肚子里出來了。你可能知道吧，我們國家，男人看上女人，會在她手心上抓兩下。如果女人也在男人手心上回應(yīng)這么兩下，就表示她同意了。他們就可以在一起做那事。所以，對于這嬰兒的父親是誰，我連想都沒有想過。這離亂后誕生的新生命，給我們帶來了快樂。孩子很漂亮，像哈碧瑪娜，起名叫杰拉德。和有幸存活下來的人一樣，我們在這千瘡百孔的土地上，默默、艱難地生活。我們也很開心。這開心是孩子純真的笑聲為我們帶來的。
很快，我發(fā)現(xiàn)，哈碧瑪娜經(jīng)常躲起來默默哭泣。開始我以為她是想念死去的親人。直到有一天我目睹了一切。那天下午，我在山坡上砍柴。當(dāng)我累了，準(zhǔn)備收起砍刀休息時，突然聽到身后不遠處有推搡和咒罵聲。我回頭，看到哈碧瑪娜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我不清楚那男人和她什么關(guān)系，所以一時沒有動。但是，接下來，那男人粗暴地將她身上的裹布撕開，推倒她，騎到了她身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事。而接下來的事，更令我大吃一驚。那男人一邊干她，一邊夸夸地扇她耳光。不管那男人是誰，我都不能容忍了。我大叫著，沖上前去。
那男人聞聲起來，轉(zhuǎn)過身。我看清了，那是吉瑞姆，娶哈碧瑪娜不成，卻在她婚后把她拐走的壞男人。
“圖西崽子”，吉瑞姆看著我說，一下子把我拎起來，摔到一邊。把嬰兒往墻上摔，往地上摔，我見過胡圖人這么殺孩子。我估計我最小的弟弟也是這么死的。所以見他這么摔我， 我氣極了。我上去，抱住他的腿死命地咬。他大喊一聲，一腳踹在我頭上。我一下子昏死過去。
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身邊是哭泣的哈碧瑪娜。我們抱頭痛哭。那年的雨季走的晚。那么大的雨，劈頭蓋臉地澆著我們。
以后，那男人還來。他來一次，我就打他一次。雖然最后都是被他揍得鼻青臉腫。
“你為什么容忍這樣的男人呢？”有天晚上，我終于忍不住了，問她。
“有什么辦法呢？”她說。停了半天，她終于說了，“他是杰拉德的父親?！绷髦鴾I，她為我講述了她離開我父親之后的生活。他們開始時還是幸福的，直到大屠殺的到來?？吹礁赣H也會親手殺自己有圖西血統(tǒng)的孩子時，她嚇得躲起來?？杉鹉氛业搅怂??！拔沂遣粫⒛愕摹Ｒ驗槲覑勰??！奔鹉穼λf，“我也恨你，因為你是圖西族?！比缓螅谝淮?，吉瑞姆粗暴地強奸了她。
她懷孕了?！拔医o你找個安全的去處?！庇刑旒鹉穪碚宜f。她東躲西藏實在累了，便和他走了。他縱使恨她，也不能把她怎么著，何況她懷著他的孩子。
她跟他去了他剛剛加入的軍營。和哈碧瑪娜一樣，吉瑞姆也不想要這孩子?！拔也幌胍愣亲永锏暮⒆樱趺崔k呢？”他問。不等她回答，兩個彪壯的男人便進來了。她以為他們要強行給她打胎呢，嚇得后退?？墒?，哪里是呢？他們是想用更殘忍的手段把孩子弄下來。當(dāng)著吉瑞姆的面，那兩個軍人強奸了她。孩子沒有下來。又來了兩個人。孩子沒有下來。又來了兩個人。當(dāng)著吉瑞姆的面，哈碧瑪娜被６個人輪奸了。她后來又不知被多少人強奸。吉瑞姆把她帶到軍中，讓她做了軍妓。
胡圖軍人強奸了２５萬圖西女人，其中有１萬人生下孩子。你知道吧，人們把那些孩子，叫做“戰(zhàn)爭之孕”。后來，在哈碧瑪娜差不多快被折磨死時，吉瑞姆把她偷偷放走。隨后他又找到她，強奸她。她又有了孩子。
你是個作家，會寫過愛恨情仇。你看過的愛恨情仇會更多。但是，我想，世界上沒有哪對戀人，會像他們相恨到如此地步。而在我，在渴望自己立刻長大，有足夠力氣干掉吉瑞姆時，在為我們力量如此的懸殊懊惱之時，我突然看到了解決辦法。是的，是的，我怎么從未注意到呢。杰拉德是吉瑞姆的孩子呀，他血管里流的，也有胡圖人的血！
我想讓這孩子死，卻不想看到血腥。我實在厭倦了那種氣味。但有時我也沖動，尤其是抱著他的時候。我是怎么壓抑自己，才沒有把他摔到墻上呀。有時，真的，我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慌忙地，把他扔到草席上。真的，我厭倦了血腥，我想讓這孩子默默不流血地死去。我把他放到了尼瓦龍古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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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多么奇怪，這孩子沒有淹死，一直漂在河面上。你知道我們國家有一半人信萬物有靈教。我想這河水也真是有靈，不想再收留人這賤爛的生命。于是，下一次，我學(xué)那些受辱的女人，把這孽種孩子扔到了政府大門前。他又被揀回來了。
“不僅是你，吉瑞姆也不想要這孩子?！惫态斈葥е⒆樱拗鴮ξ艺f，“可是，這孩子是無辜的。他長得像我，你可以把他看成圖西人。我其實也恨過這孩子，想在他還不曾真正來到這世界時把他處理掉。可我失敗了。從那時開始我覺得他是我的孩子，不能割舍。我失去了全部親人，他將是我唯一的陪伴。那時，我還不知你還活著?！?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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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瑞姆確實不想要這孩子。像精神病間歇發(fā)作一般，隔一陣，他就來那么一通。有天，我正在山上砍柴，哈碧瑪娜慌慌張張跑來，把孩子交給我說“快帶他躲起來。吉瑞姆來了，又要殺他。”
我抱著杰拉德向山上跑。我一直爬到了峭壁上。我把他放下，自己走開。我想讓他掉下去，但我不想推他。雖然這其中的差別并不大?！案绺?，你為什么把我放在這里呀？”那孩子哭起來，說，“是不是因為沒有飯吃，你們就決定把我扔了？我再不吵著要吃的了。我水都不喝?！?br />
我知道圖西人后來也向胡圖人報復(fù)了。圖西軍人把幾十萬胡圖人趕到一個山谷中。幾十萬人，真的像罐頭那樣擠在一起。坐都沒法坐，誰坐下誰就馬上被踩死。不吃不喝，就那么站著。一直站了３天。你能相信嗎？他們站了３天，而且是在大雨里！有些人實在受不了了，就跳下山谷。有些人想借夜幕的籠罩逃開，結(jié)果被槍打到了懸崖之下。我不知為什么想到了這個。也許是因為我看到了峭壁下連綿的山坡上各色簡易的塑料帳篷？那是難民營。這么遠看，我看不出哪是圖西人，哪是胡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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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消了殺死這孩子的決心。但我不能停止自己恨他。他漸漸長大了。4歲的時候，他像所有沒有爸爸的孩子那樣問哈碧瑪娜。她沒能給他回答。他又來問我。他用他那么好聽，稚嫩的聲音問：“哥哥，我們?yōu)槭裁礇]有爸爸呀？”
我給了他回答。我攢足了全身力氣，扇了他幾個耳光?！澳阋歉嬖V媽媽，我今后每天都打你?！蔽揖嫠?。那孩子望著我，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
我也流淚了，把他抱在懷里。我也是愛他的。真的，這種愛，就像吉瑞姆對哈碧瑪娜的愛吧。深愛狂恨。就像白天和黑夜交替著，夾裹著涌進生活，這條昏暗乏味的長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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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聾了?？吹侥锹敾鄣暮⒆映粤Φ厝嘀约旱亩湎肼?，卻最終還是什么也聽不到時，我肝腸寸斷。哈碧瑪娜知道我有殺這孩子的企圖，但她想不到這聾和我有關(guān)。她只是一味地哭。我勸慰她說：“這未嘗不是好事。當(dāng)他長大，當(dāng)他終于清楚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和那些‘戰(zhàn)爭孩子’一樣，是母親受辱的產(chǎn)物，他的痛苦并不亞于今天?！?br />
劫難過后，各種疾病橫生，不停有人死去。也許真是麻木了，哈碧瑪娜哭了一段時間，就再不哭了。她只是更沉默。
我沒有必要撒謊。但是，真的，那孩子最后的死，和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那天，他在路上玩時，突然有車瘋狂地駛來。別人喊他，可他聽不到。我想那是吉瑞姆所為。因為有人看到了司機很像他。但哈碧瑪娜覺得孩子是我殺的。她用她哀怨的大眼睛看了看我：“你終于如愿了。而且，沒用自己的手?！彼驼f了這么兩句，之后再不講話了。不知哪個胡圖惡人說的，說我和孩子一起在路上玩，然后，看到車來，我悄悄向后退走了。真的，我沒有撒謊的必要。我當(dāng)時并不在場。我趕去時，孩子早成血肉了。
那天夜里，哈碧瑪娜死了。
我望著她，這個２３歲的女子。我覺得她從來沒有那么漂亮過。在月光下，她像夜玫瑰一樣。也許，那是最終結(jié)束了磨難，終于放松下來才有的安寧的美麗吧。
我沒有流淚。一滴都沒有。
你走過非洲很多地方。你說黑人天性是快樂的，是唱著的，跳著的?？墒?，當(dāng)這一切結(jié)束的時候，你注意過嗎？他們是麻木的茫然。
我再度成了孤兒。真正的孤兒。
第二天，我離開了那里。一路流浪著，到了基加利，這個誰也不認(rèn)識我的地方。
- 342年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