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團圓

他帶荒木來過?；哪靖邆€子，瘦長的臉，只有剃光頭與一副細黑框的圓眼鏡是典型日本人的。他去過蒙古，她非常有興趣。之雍隨即帶了張蒙古唱片來，又把他家里的留聲機拿了來。那蒙古歌沒什麼曲調(diào)，是遠距離的呼聲，但是不像阿爾卑斯山上長呼的?；ㄇ?。同樣單調(diào)，日本的能劇有鬼音，甕聲甕氣像甕尸案的冤魂。蒙古歌不像它們有地方性——而且地方性濃到村俗可笑的地步——只是平平的，一個年青人的喉嚨，始終聽著很遠，初民的聲音。她連聽了好幾遍，堅持把唱機唱片都還了他們。

荒木在北京住過很久，國語說得比她好。之雍告訴她他在北京隔壁鄰居有個女孩子很調(diào)皮，荒木常在院子里隔著墻跟她鬧著玩，終于戀愛了，但是她家里當然通不過。她結(jié)了婚，荒木也在日本訂了婚，是他自己看中的一個女學(xué)生。戰(zhàn)時未婚妻到他家里來住了一陣子，回去火車被轟炸，死了。結(jié)果他跟家里的下女在神社結(jié)了婚。

那北京女孩子嫁的丈夫不成器，孩子又多，荒木這些年一直經(jīng)常資助她，又替她介紹職業(yè)。有一次她實在受不了，決定離開家，她丈夫跪下來求她，孩子們都跪下了。她正拿著鏡子梳頭發(fā)，把鏡子一丟，嘆了口氣，叫他們起來。

九莉見過她一次，骨瘦如柴，但是并沒有病容，也不很見老，只是長期的精神與物質(zhì)上的煎逼把人熬成了人干，使人看著駭然?？吹贸霰緛硎侵蓺獾哪?，清麗白皙，額部像幼童似的圓圓的突出，長挑身材，燙發(fā)，北派滾邊織錦緞長袖旗袍，領(lǐng)口瘦得大出一圈。她跟荒木說說笑笑很輕松，但是兩人聲調(diào)底下都有一種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