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火 | 林清玄散文

2021-12-02 20:19:2424:56 92
所屬專輯:林清玄散文
聲音簡介

過火

作者:林清玄



是冬天剛剛走過,春風躡足敲門的時節(jié),天空像晨荷巨大葉片上那渾圓的露珠,晶瑩而明亮,臺風草和野姜花一路上微笑著跟我們打招呼。


 媽媽一早就把我喚醒了,我們要去趕一場盛會,在這次媽祖的生日盛會里, 有一場過火的盛典,早在幾天前我們就開始齋戒沐浴,媽媽常兩手撫著我瘦弱的肩膀,幽幽地對爸爸說:“媽祖生時要帶他去過火?!?/p>

“火是一定要過的。”爸爸堅決地說,他把鋤頭靠在門側,掛起了斗笠,長長嘆一口氣,然后我們沒有再說什么話,圍聚起來吃著簡單的晚餐。


從小,我就是個瘦小而憂郁的孩子,每天跋山涉水并沒有使我的身體勇健,父母親長期墾荒拓土的恒毅堅韌也絲毫沒有遺傳給我。


爸爸曾經為我做過種種努力,他希望我成為好獵人, 每天叫我背著水壺跟他去打獵,我卻常在見到山豬和野猴時嚇得大哭,使得爸爸幾度失去他的獵物。


然后爸爸就撐著雙管獵槍緊緊摟抱著我,淚水濡濕了我的肩胛,他喃喃地說:“怎么會這樣,怎么會生出這樣的孩子……”


他又寄望我成為一個農夫,常攜我到山里工作,我總是在烈日燒烤下昏倒在正需要開墾的田地里,也時常被草叢中竄出的毒蛇嚇得屁滾尿流,爸爸不得不放下鋤頭跑過來照顧我。醒來的那一刻我總是聽到爸爸長長的悲傷的嘆息。


我也天天暗下決心要做一個男子漢,慢慢地,我變得硬朗了些,爸媽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可是他們的努力和我的努力一起崩潰了,在我孿生的弟弟七歲那年死的時候。眼見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弟弟死去,我竟也像死去了一半,失去了生存的勇氣。我變成一個失魄的孩子,每天眉頭深結,形銷骨立,所有的醫(yī)生都看遍了,所 有的補藥都吃盡了,換來的仍是嘆息和眼淚。


然后爸爸媽媽想到了神明。想到神明就好像一切希望都來了。神明也沒有醫(yī)好我,他們又祈求十年一次的大過火儀式,可以讓他們命在旦夕的兒子找到一閃生命的火光。


我強烈地惦懷著弟弟,他清俊的臉容常在暗夜的油燈中清晰起來,他的臉像刀鑿般深刻,連唇都有血一樣的色澤。我們曾臍帶相連地度了過許多快樂和凄苦的歲月,我念著他,不僅因為他是我兄弟,也是因為我們曾在生命血肉的最根源處緊緊糾結。


弟弟的樣貌和我一模一樣,個性卻很不同,弟弟強韌、堅毅而果決,我卻憂郁、畏縮而軟弱,如果說爸爸媽媽是一間使我們溫暖的屋宇,弟弟和我便是攀爬而上的兩種植物,弟弟是充滿霸氣的萬年青,我則是脆弱易折的牽牛,兩者雖然交纏分不出面目,卻是截然不同的,萬年青永遠盎然充滿熾盛的綠意,牽牛則常開滿憂郁的小花。


剛上一年級,弟弟在上學的途中常常負我涉水過河,當他在急湍的河水中苦涉時,我只能仰頭看白云緩緩掠過。放學回家,我們要養(yǎng)雞鴨,還要去割牧草,弟弟總是搶著做,把割來的牧草與我對分,免得我回家受到爸媽責備的目光。


弟弟也常為我的懦弱感到吃驚,每次他在學校里打架輸了,總要咬牙狠狠地望我。有一回,他和班上的同學打架,我只能縮在墻角怔怔地看著,最后弟弟打輸了,坐跌在地上,嘴角淌著絲絲的血絲,無限怨恨地凝睇著他無用的哥哥。


我撐著去扶他,弟弟一把推開我,狂奔出教室。


那時已是深秋了,相思樹的葉子黃了,灰白的野芒草在秋風中雜亂地飛舞著,弟弟拼命奔跑,像一只中槍驚惶而狂怒的白鼻心,要藉著狂跑吐盡心中的最后一口氣。


“宏弟,宏弟?!彼婚_喉嚨叫喊。 


弟弟一口氣奔到黑肚大溪,終于力盡了頹坐下來,緩緩地躺臥在溪旁,我的心凹凸如溪畔團團圈住弟弟的亂石。


風,吹得很急。


等我氣喘吁吁地趕到,弟弟臉上已爬滿了淚水,濕糊糊的,嘴邊還凝結著暗褐色的血絲,肌肉緊緊地抽著,像是我們農田里用久了的幫蒲。


我坐著,弟弟躺臥著。夕陽斜著,把我們的影子投照在急速流去的溪中。


弟弟輕輕抽泣了很久,抬頭望著白云萬疊的天空,用低啞的聲音問:


“哥,如果我快被打死了,你會不會幫助我?”


之后,我們緊緊抱在一起放聲痛哭,哭得天都黃昏了,聽見溪水潺潺,我們才一言不發(fā)地走回家。


那是我和弟弟最后的一個秋天,第二年他便走了。


爸爸牽我左手,媽媽執(zhí)我右手,在金光萬道的晨曦中,我們終于出發(fā)了。一路上遠山巔頂的云彩千變萬化,我們朝著陽光照來的方向走去,爸爸雄偉的體軀和媽媽細碎的步子伴隨著我。


從山上到市鎮(zhèn)要走兩小時的山路,要翻過一座山、涉過幾條溪水,因為天早,一路上雀鳥都被我們的步聲驚飛,偶而還能看見刺竹林里松鼠忙碌地跳躍,我們沒有說什么話,只是無聲默默前行,一直走到黑肚大溪,爸爸背負我涉過水的對岸,突然站定,回頭悵望迅疾地流去的溪水,隔了一會兒,他說:


“弟弟已經死了,不要再想他?!?/p>

“爸爸今天帶你去過火,就像剛剛我們走水過來一樣,你只要走過火堆,一切都會好轉?!?/p>

爸爸看到我茫然的眼神,勉強微笑說:

“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火堆罷了?!?/p>

我們又開始趕路,我側臉望著母親手挽花布包袱的樣子,她的眼睛里一片綠,映照出我們十幾年墾拓出來的大地,兩只眼睛水盈盈的。


我走得慢極了,心里只惦想著家里養(yǎng)的兩只藍雀仔,爸爸索性把我負在背上,愈走愈快,甚至把媽媽丟在遠遠的后頭了。


穿過相思樹林的時候,我看到遠方小路盡頭有一片花花的陽光。


一個火堆突然莫名地閃過我的腦際。


抵達小鎮(zhèn)的時候,廣場上已經聚集了黑壓壓的人頭,這是小鎮(zhèn)十年一次的做醮,沸騰的人聲與笑語嗡嗡地響動著。我從架滿肥豬的長列里走過,豬頭張滿了蹦起的線條,豬口里含著鮮新的金橙色的橘子,被刮開肚子的豬仔們竟微笑著一般,怔怔地望著溢滿欣喜的人群。


廣場的左側被清出一塊光潔的空地,人們已經圍聚在一起,看著空地上正猛烈燃燒的薪柴,爸爸告訴我那些木柴至少有四千斤,火舌高揚沖上了湛藍的天空,在畢畢剝剝的薪柴的裂聲中,我仿佛聽見人們心里狂熱的呼喊,每個人的臉都烘成了暖滋滋的紅色。兩個穿著整齊的人手拿丈長的竹竿正挑著火堆,挑一下,飛揚起一陣煙灰,火舌馬上又追了上來。


一股剛猛的熱氣撲到我臉上,像要把我吞噬了。媽媽拉我到懷中,說:“不要太靠近,會燙到?!闭谶@時,廣場對角的戲臺咚咚嗆嗆地響起了鑼鼓,扮仙開始,好戲就要開鑼了。


咚咚鏘鏘,咚咚鏘……


火慢慢小了,剩下來的是一堆紅通通的火炭,裂成大大小小一塊塊的,堆成一座火熱的炭山。我想起爸爸要我走火堆,看熱鬧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被水澆滅了。


“司公來了!司公來了!”人群里響起一陣呼喊。


壅塞的人群全望向相同的方向,一個身穿黑色道袍頭戴黑色道帽的人走來,深濃的黑袍上罩著一件猩紅色的綢緞披肩,黑帽上還有一粒鮮紅色的帽粒。


人群讓開一條路,那個又高又瘦的紅頭道士踏著八卦步,一搖一擺地走進來,臉像一張毫無表情的畫像。


人們安靜下來了。


我卻為這霎時的靜默與遠處噪鬧的鑼鼓而微微顫抖。


紅頭道士做法事的另一邊,一個赤裸著上身的人正顫顫地發(fā)抖,顫動的狂熱使人群的焦點又轉向他。爸爸牽我依過去,他說那是神的化身,叫做童乩。


童乩吐著哇哇不清的話語,他的身側有一個金爐和一張桌子,桌上有筆墨和金紙。他搖得太快,使我的眼睛花亂了,他提起筆在金紙上亂畫一通,有圈、有鉤、有橫,我看不出那是什么。


爸爸領了一張,裝在我的口袋里,說可以保佑我過火平安,平安裝在我的口袋里便可以安心地去過火了。


遠遠望去,紅頭道士正在木炭堆邊念咒語,煙霧使他成為一個詭異的立體,他左手持著牛角號,吹出低沉而令人驚撼的聲音。右手拿一條蛇頭軟鞭用力抽打在地上,發(fā)出“啪啪”的響聲,鞭聲夾著號角聲,每個人都被震懾住了。


爸爸說,那是用來驅趕邪鬼的。


后來,道士又拿來一個裝了清水的碗和盛滿鹽巴的籃子,他含了一口水,“噗”一聲噴在炭上,一陣水煙蒸騰起來,他口中喃喃著,然后把一籃鹽巴遍灑在火堆上。


三乘小轎在火堆旁繞圈子,有人拿長竹竿把火堆鋪成一丈長四尺寬的火氈,幾個精壯的漢子用力撥開人群,口里高呼著:“請閃開,過火就要開始了。”


三乘小轎越轉越快,轉得像飛輪一樣。


媽媽緊緊抱我在懷中。


三乘小轎的轎夫齊聲呼喝,順序躍上火氈,“嗤”一聲,我的心一陣緊縮,他們跨著大步很快從火氈上跑過去,著地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從夢般的靜默里驚呼起來,一些好事的人跑過去看他們的腳,這時,轎夫笑了。


“火神來過了,火神來過了?!痹S多人忍不住狂呼亂叫。


紅頭道士依然在火堆旁念著神秘的像響自遠天深處的不可知的咒語。


過火的鄉(xiāng)人們都穿著一式的汗衫和短褲,露出黑而多毛的腿,一排排的腿竟像冒著白煙,蒸騰著生命的熱氣。


那些腿都是落過田水的,都是在炙毒的太陽和陰詐的血蛭中慢慢長成,生活的熬煉就如火炭一直鑄著他們————他們那樣興奮,竟有一點像去趕集似的,人人面對炭火總是有些驚惶,可是老天有眼,他們相信這一雙肉腿是可以過火的。


十二月天,冷酸酸的田水,和春天火炙炙的炭火并沒有不同,一個是生活的歷煉,一個是生命的經驗,都只不過是農人與天運搏斗的一個節(jié)目。


轎子,一乘乘地采取同樣的步姿,炫耀似地走過火堆。


爸爸媽媽緊緊牽著我,每當“嗤”的聲音響起,我的心就像被鐵爪抓緊一般,不能動彈。


司鑼的人一陣緊過一陣地敲響鑼鼓。


轎夫一次又一次將他們赤裸的腳踝埋入紅艷艷的火氈中。


隨著亂蹦亂跳的鑼鼓與腳踝,我的心也變得倉惶異常,想到自己要邁入火堆,我像是陷進一個恐怖的海上惡夢,抓不到一塊可以依歸的浮木。


一張張紅得詭譎的玄妙的臉閃到我的眼睫來。


我抓緊爸媽微微滲汗的手,想起了弟弟在天地的風景中永遠消失的一幕,他的臉像被火烤焦的紫紅色,頭一偏,便魔囈也似地去了,床側焚燒的冥紙耀動鬼影般的火光。


在火光的交疊中,我看到領過符的鄉(xiāng)民一一邁步跨入火堆。


有步履沉重的,有矯捷的,還有倉惶跑過的。


我看到一位老人背負著嬰兒走進火堆,他青筋突起的腿腳毫不遲疑地埋進火中,使我想起廟頂上紅綠交揉的莊嚴的畫像。爸爸告訴我,那是他重病的小兒子,神明用火來醫(yī)治他。


遠處的戲鑼和近處的鑼鼓聲竟交纏不清了。


“阿玄,輪到你了?!眿寢層煤芗毜穆曇粽f。


“我──,我怕。”


“不要怕,火神來過了,不要怕?!?/p>

爸媽推著我就要往火堆上送。


我抬頭望望他們,央求地說:“爸,媽,你們和我一起走吧?!?/p>

“不行。只有你領了符。”爸爸正色道。


鑼聲響著。


火光在我眼前和心頭交錯。


爸媽由不得我,硬把我架走到了火堆的起點。


“我不要,我不要──”我大聲嚎哭起來。


“走,走!”爸爸吼叫著。


我不要──

媽──


我跪了下來,緊緊抱住媽媽的腿,淚水使我什么都看不見了。


“沒出息。我怎么會生出這種兒子,今天你不走,我就把你打死在火堆上?!卑职值穆曇粝裣奶煳绾蟮奈鞅庇昀?,轟轟響著。


我抬頭看,他臉上爬滿淚水。


他重重地把我摔在地上,跑去搶起道壇上的蛇頭軟鞭,“啪”一聲抽在我身旁的地上,濺起一陣泥灰?!拔掖蛩滥?!林姓的祖先做了什么孽,生出這樣的孩子,我打死你。讓你去和那個討債的兒子做堆!”


我從來沒有看過爸爸暴怒的面容,他的肌肉糾結著,頭發(fā)揚散著如一頭巨獅。


“你瘋了。”媽媽搶過去攔他,聲音凄厲而哀傷。


紅頭道士、轎夫們、人群都擁過來抓住爸爸正要飛來的鞭子。


鑼也停了。


爸爸被四個人牢牢抓住,他不說話,虎目如電穿刺我的全身。


四周是可怕的靜寂。


我突然看見弟弟的臉在血紅的火堆中燃燒,想起爸爸撐著獵槍掉淚的面影和他辛苦荷鋤的身姿,我猛地站起,對爸爸大聲說:“我走,我走給你看,今天如果我不敢走這火堆,就不是你的囝仔。”


鑼聲緩緩響起。


幾千只眼睛如炬一樣注視我。


我走上了火堆。


第一步跨上去,一道強烈的熱流從我的腳底竄進,貫穿我的全身,我的汗水和淚水全滴在火上,一聲嗤,一陣煙。


我什么都看不見,仿佛陷進了一個神秘的圍城,只聽到遠天深處傳來弟弟輕聲的耳語:“走呀!走呀!”


那是一段很短的路,而我竟完全不知它的距離,不知它的盡處。相思林盡頭的陽光亮起,腳下的火也渾然或忘了。


踩到地的那一刻,土地的冰涼使我大吃一驚。


呼──一聲,全場的人都歡呼起來,爸爸媽媽早已等在這頭,兩個人搶抱著我,終于號啕地哭成一堆。打鑼的人戲劇性地歡愉地敲著急速的鑼鼓。


爸爸瘋也似地緊抱我,像要勒斷我的脊骨。


那一天,那過火的一天,我們快樂地流淚走回家。


到黑肚大溪,爸爸叫我獨自涉水。


猛然間,我感到自己長大了。


童年過火的記憶像烙印一般影響了我整個生命的途程,日后我遇到人生的許多事都像過火一樣,在啟步之初,我們永遠不知道能否安全抵達火氈的那一端,我們當然不敢相信有火神,我們會害怕、會無所適從、會畏懼受傷,但是人生的火一定要過、情感的火要過、歡樂與悲傷的火要過、沉定與激情的火要過、成功與失敗的火要過。


我們不能退縮,因為我們要單獨去過火,即使親如父母,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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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書屋

林清玄《過火》:“我們不能退縮,因為我們要單獨去過火,即使親如父母,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聽友116688755

很不錯。。很有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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