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奇譚》是開年最火動畫，除去中國水墨等獨特的動畫風(fēng)格、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之外，讓大家心心念念的還有里面的小妖怪們。
他們似乎與人們記憶里兇惡的妖怪形象不同，這些小妖怪活潑、頑皮，甚至還很善良。
這，還是正經(jīng)的妖怪嗎？
中國妖怪，有文字記載的以先秦時代為開端，距今已有兩千多年歷史。這些妖怪們，有不少與從古至今中國人的傳統(tǒng)習(xí)慣息息相關(guān)。比如即將到來的除夕團(tuán)圓之夜，無論是放爆竹、貼春聯(lián)、掛燈籠，傳說中都是為了要嚇跑一種名叫“年”的怪獸。
不過作家張云歷時10年，從典籍中整理出1080種妖怪和他們的故事，他發(fā)現(xiàn)，“大約90%的中國妖怪都是與人為善的，除非被招惹，否則不會主動傷害人?！?/p>
《中國奇譚》里正在午睡的小豬妖
讓我們先回到《中國奇譚》。
以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舉例，短片一開始，便是一個清風(fēng)徐徐、陽光明媚的夏日，一只胖乎乎、圓滾滾的小豬妖正在樹蔭下愜意地午睡。
這只作為“底層妖怪”的小豬妖，在打工途中只能接受上級指令，想辦法刷鍋、砍柴，甚至為此掉光毛發(fā)，在這樣的生存情況下，還會在外出采買的時候從集市上帶包子給媽媽和弟弟妹妹吃，干的最壞的一件事不過是嚇唬嚇唬路人，只為了搶來路人背上的柴火以完成大王的任務(wù)……
小豬妖為媽媽和弟弟妹妹買回包子
《中國奇譚》里的妖怪們，好像與大多數(shù)人們記憶里青面獠牙、兇神惡煞的妖怪形象不同，他們似乎與普通人沒有太大的區(qū)別，是溫情的、活潑的、頑皮的，甚至是彬彬有禮的。
其實，據(jù)專注于妖怪學(xué)的作家張云所說，“幾乎90%的中國妖怪都是與人為善的，除非被招惹，否則不會主動傷害人”。
《中國奇譚》里的小狼妖“林林”，喜歡化作小女孩與人類小孩玩耍
出生在安徽鄉(xiāng)村的張云，自小就喜歡聽老人們講述古老的妖怪故事，那些神秘的、虛幻的傳說將他深深吸引。
長大后的張云，耗費數(shù)十年時間搜尋典籍，試圖將被遺忘近百年的中國妖怪文化重新打撈上岸。到目前為止，他已經(jīng)為大約1080種妖怪“上戶口”，把它們的故事集結(jié)成書，出版了《中國妖怪故事》《妖怪奇譚》《妖怪奇譚·狐雨》《講了很久很久的妖怪故事》《貓怪》《作妖》等以“中國妖怪”為主角的作品，呈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那些更豐富、立體的妖怪形象。
張云部分作品
01
妖怪是什么？
東晉文人干寶的《搜神記》，將妖怪定義為：“根植于現(xiàn)實生活中，超出人們正常認(rèn)知的奇異怪誕的事物?！币簿褪钦f，人們認(rèn)為，許多動物、植物甚至普通物品，和人類一起生活得久了，便會沾染“人氣”，成精成怪。
這些與人們一同生活的妖怪們，往往都充滿了溫情，甚至將人類當(dāng)做自己的家人來看待。比如一只明代的小妖怪“提燈小童”，便是如此。
提燈小童/圖據(jù)張云《講了很久很久的妖怪故事》
傳說，有一位姓張的老人，晚上從田野里回家，天黑路滑，十分不便。這時，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個小男孩挑著燈前來對他說，“爺爺，我特意來接您老人家回去！”老人雖然很疑惑，但還是十分感動地伸出手扶著小孩的胳膊前行。等走到了有人家的地方后，燈籠突然熄滅，小孩也不見了。老人仔細(xì)一看，自己手里抓著的竟然是家中一把破舊的笤帚。
試想一下，當(dāng)老人清晨離開家之后，屋內(nèi)雖然空無一人，但陪伴了老人良久以至于通了人性的器物們，都在翹首以盼老人回家。直至深夜，老人還不歸來，放心不下的笤帚只好化身為一個提著燈籠的小男孩，尋找他們掛牽的爺爺，接他回家。這一只小妖怪，竟仿佛真如老人的子孫一般。
《中國奇譚》里，同樣出現(xiàn)了照顧三爺爺?shù)摹靶【G妖”
在中國古人的記錄里，妖怪不僅像人一樣，有喜怒哀樂、善惡俊丑，不同時期的妖怪的特點也是不同。比如先秦時期妖怪雄渾浪漫，兩漢時期妖怪開始脫離半人半獸、能力巨大的“創(chuàng)世”級妖怪，更加趨向于大自然……
而唐代妖怪，大約是因為當(dāng)時人們生活富庶、民風(fēng)自由，故而妖怪們的性格也十分瀟灑自如。
驢妖/圖據(jù)張云《講了很久很久的妖怪故事》
比如唐代的驢妖。傳說唐代天寶年間，有一家人正在聚會，酒酣耳熱之際，忽然有一只巨大烏黑的手臂從燭火的陰影中伸出來，責(zé)怪道：“你們聚會，也不叫上我，太不夠意思了吧！也給我吃一些肉！”
人們覺得奇怪，給了它一些肉，不久，這只手臂又伸出來說，“感謝您給我的肉，我吃完了，請再給我一些?！比绱朔磸?fù)多次，人們終于覺得不耐煩，拔出刀劍砍斷了這只手臂，竟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驢腿。第二天，大家沿著血跡追蹤，才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一戶人家養(yǎng)的驢，昨晚無緣無故少了一只腿，原來這就是昨晚前來要酒肉吃的驢妖。
這樣的妖怪，與其說“可怕”，不如說更像朋友聚餐時，從隔壁桌突然上來搭訕的“社?！薄獎e人正聚餐呢，小驢妖倒是自來熟一般理直氣壯地質(zhì)問聚會為什么不叫上它，更是伸手就要酒肉吃，最后因為貪圖這一口酒肉損失了一條胳膊，讓人又氣又笑。
就像《西游記》中的豬八戒，貪吃貪睡，憨厚可愛
“不論是先秦時期那種具備磅礴氣象，‘開天辟地’的大型妖怪，比如混沌、窮奇、梼杌等，還是說民間口耳相傳，帶著濃濃人間煙火氣的妖怪、物怪，中國妖怪種類很豐富。而且如果你去典籍中細(xì)看會發(fā)現(xiàn)，中國的妖怪稟性豐腴，嬉笑怒罵，各種都有?！痹趶堅瓶磥?，不管是溫暖貼心的“提燈小童”，還是自來熟“社牛”驢妖，亦或是其他的妖怪，不僅與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聯(lián)系緊密，還都有各自的性格。
鹿妖/圖據(jù)張云《講了很久很久的妖怪故事》
“當(dāng)你去讀妖怪的故事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許多妖怪甚至?xí)鲃尤ジ擞押玫卮蛘泻?。因為某種程度上說，妖怪的寂寞，是人的寂寞?！睆堅普f。比如晉代的鹿妖，在山中遇到道士修煉，便化身為穿著黃色長衫、戴著葛布頭巾的青年前去施禮道，“勞煩兩位道長，在這里辛苦地隱居修煉?！?/p>
我們其實可以猜測，這只鹿妖也許在山中早就十分孤獨寂寞，當(dāng)它好不容易遇到人類時，便忍不住上前行禮交談，張云說，“樂于助人、古道俠腸、睚眥必報、真誠單純、戲謔調(diào)皮……性格鮮明的中國人，創(chuàng)造出了同樣精彩紛呈的中國妖怪。中國妖怪深層次地參與到了中國人的世俗生活，婚喪嫁娶、柴米油鹽、恩怨情仇，它們對人類的態(tài)度，便是人類對自身的態(tài)度。”
02
“妖怪”的誕生，往往是因為古人對自然認(rèn)知不足，加之難以解釋各種離奇現(xiàn)象引發(fā)的視覺、聽覺、觸覺乃至心理感應(yīng)，便出現(xiàn)了種種傳說。
在張云看來，妖怪并不能簡單地歸為封建迷信?！把扇伺d”，妖怪的故事是一面鏡子，從另一側(cè)面反映當(dāng)時的人心、欲望和表達(dá)，是社會狀態(tài)、人類心理、文明衍化的映射，“簡而言之，妖怪，存在于人心和世界的縫隙之中，人妖共存，有人的地方才有妖。因為妖怪，只存在于人的頭腦、意識之中，反映的是人的深層次精神世界。”
《西游記》里代表正義的孫悟空、豬八戒與沙僧，其實也是妖怪
因此，“中國妖怪”的背后，充滿著當(dāng)時人們探索世界時的一些哲學(xué)思辨，是人類歷史、文化、宗教、思想、風(fēng)俗等多方面的交融，是“人的學(xué)問”。
比如《中國奇譚》第二集《鵝鵝鵝》，出自南朝梁時吳均的《續(xù)齊諧記》中的“陽羨鵝籠”：一個年輕貨郎在山里偶遇一個受傷書生，書生請貨郎喝酒，席間寡淡，于是從嘴里請出一位女子，后來書生睡著后，女子又復(fù)從口中請出另一位心上人。
《中國奇譚》動畫中，可從口中取出物與心上人的妖怪
張云說，“就其內(nèi)核而言，如今我們可能會說它是一個常見的‘套娃’，而在當(dāng)時人看來，它其實是記錄了件‘怪事’，可能不見得是妖怪，而是奇人軼事，他們嘴里能吞劍，能藏很多奇怪的東西，這里是有其傳統(tǒng)的?！逼渲械恼軐W(xué)思辨，用紀(jì)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的評價總結(jié)，便是“幻中出幻，輾轉(zhuǎn)相生”。
這種“套娃式”敘事結(jié)構(gòu)，在中國妖怪故事中相當(dāng)?shù)湫汀１热缬涗浽跁x代干寶《搜神記》中一個叫“鏡目”的愛惡作劇的妖怪，十分具有代表性。
“鏡目”/圖據(jù)張云《講了很久很久的妖怪故事》
傳說有一人騎馬夜行，偶然發(fā)現(xiàn)道路前方有一個人影，心中大喜：終于遇到一個同伴。于是上前拍他的肩膀，只見那人扭過頭時雙目圓睜，面容駭人，兩眼像鏡子一樣灼灼放光，才知是個妖怪。這個人連忙往回跑，后來又遇見一個行人，那人就向他說了剛才的事，兩個人談得很融洽，一塊結(jié)伴往前走，夜行人這才也長吁一口氣說，“今天終于逃過一劫，剛剛那妖怪太嚇人了。”結(jié)果沒想到，剛剛遇到的這個“同伴”卻轉(zhuǎn)過身說，“你回頭看看我，是不是長這個樣子？”回頭一看，那人原來就是之前的那個妖怪！
此外，翻閱妖怪故事，會發(fā)現(xiàn)中國具有教化意義的妖怪故事特別多，這些口耳相傳的妖怪故事，往往也蘊含著“人與自然和諧相處”“與人為善、相互尊重”“因果報應(yīng)”等等簡單的道理。
比如唐代、清代都有記錄的一種一只腳的妖怪“山魈”，和人相處就非常融洽。人們?nèi)绻鹬厮?，它也就會庇護(hù)人類；反之，如果人們對它不夠禮貌，山魈也會對人類略施小懲。
在田中耕作的“山魈”/圖據(jù)張云《講了很久很久的妖怪故事》
傳言唐代天寶年末，有個叫劉薦的人，在山中遇上山魈，出言不遜喊它是“妖鬼”。山魈生氣地說：“我沒招惹你，你干嘛罵我？”于是山魈跳到樹枝上喊來老虎把劉薦摁在腳下，笑著說：“你還罵我不？”劉薦就不停地跪拜，求它饒命。見他態(tài)度好了，山魈也不繼續(xù)為難，便讓老虎放他離開。
與人為善的山魈，每年都和人聯(lián)合起來種田，人只出田和種子，剩下在耕地里種植、忙碌的全都是山魈，谷物成熟的時候，山魈便來喊人平分。山魈的性情耿直，和人分糧食，從來不多拿；人也不敢多拿，傳說多拿了會招來災(zāi)禍、疫病。
“除了哲學(xué)思考，中國妖怪故事中還有其他的文化價值，比如有些古代典籍中的記載會有科普的作用?！睋?jù)張云介紹，唐代《酉陽雜俎》中記載一個名為“修月人”的妖怪，“修月人”說，“月亮的情況像圓球，它的陰影多半是因為太陽光被遮蔽才產(chǎn)生的，在它的暗處，常常有八萬二千人在那里修月，我就是其中的一個?！睆闹胁浑y看出，對月食的理解早在唐代就帶有些科學(xué)意味。
03
兩千多年來，一代又一代人講述和記載妖怪的故事，留下了《白澤圖》《山海經(jīng)》《搜神記》《夷堅志》《子不語》《聊齋志異》等無數(shù)的經(jīng)典作品。
《山海經(jīng)》/圖據(jù)圖蟲創(chuàng)意
而圖像表達(dá)的神怪形象，則至少需要上溯到萬年前。無論是興隆洼文化的石雕獸形神怪形象，還是高廟文化的陶塑饕餮形象、河姆渡文化陶塑聚首形象、象牙雕雙鳥朝陽圖像、良渚文化鳥人形羽冠神徽，到石家河文化的高冠大獠牙型玉人頭像等等，都證明妖怪在中國的土地上，流傳萬年生生不絕。
雕刻鳥人形神徽的良渚玉牌
然而，最先研究“妖怪學(xué)”并將之發(fā)揚光大的，卻是日本。
《百鬼夜行繪卷》真珠庵本
日本的妖怪文化火到什么程度呢？它們不僅僅活在日本的傳說里，還成為了人們熟知的種種游戲、小說、動漫IP，比如知名動漫《夏目友人帳》《犬夜叉》《銀魂》《鬼滅之刃》等等都有天狗、雪女、河童等等“名妖怪”。
日漫《夏目友人帳》中的妖怪
但是，就如日本著名的妖怪研究學(xué)者水木茂說的那樣，“如果要考證日本妖怪的起源，我相信至少有70%的原型來自中國。除此之外的20%來自印度，剩下10%才是本土的妖怪?！北热纭坝裨迩啊钡脑蛠碜浴渡胶＝?jīng)》的青丘九尾狐，“姑獲鳥”的原型在郭璞《玄中記》已有記載。
日漫《犬夜叉》中的妖怪
這也是讓張云等一眾中國妖怪愛好者們感到遺憾的一點。幾年前的一次漫展上，一些年輕的孩子裝扮成各種妖怪，當(dāng)張云問起一個孩子他裝扮的是什么妖怪時，對方卻說他們裝扮的都是日本的妖怪。這個回答讓張云非常震驚，因為這些孩子裝扮的姑獲鳥、天狗、饕餮等等，應(yīng)該是中國典籍中的妖怪。
其實，中國妖怪相對于日本妖怪，種類豐富得多。日本“當(dāng)代妖怪漫畫鼻祖”水木茂先生將妖怪籠統(tǒng)概括，“出于對自然、動物的敬畏，日本人民把自己看不見、摸不著、無法控制的力量都稱為妖怪。”
日漫《鬼滅之刃》中的妖怪
而在中國妖怪，細(xì)分了妖、精、鬼、怪四大類。人之假造為“妖”，此類的共同特點是人所化成或者是動物以人形呈現(xiàn)的，比如狐妖、落頭民等等；物之性靈為“精”，山石、植物、動物、器物等所化，如山蜘蛛、罔象等等；魂魄不散為“鬼”，以幽靈、魂魄、亡象出現(xiàn)，比如畫皮、銀倀等等；而物之異常為怪，對于人來說不熟悉、不了解的事物，如天狗、巴蛇等等。
王祖賢扮演的聶小倩，改編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
此外，中日妖怪的性格特征也有所不同，張云總結(jié)，中國的妖怪稟性豐腴，嬉笑怒罵，各種都有，但日本的妖怪，總體風(fēng)格上，大部分是冰冷的，是幽怨的甚至是復(fù)仇的?！叭澜缈峙潞茈y找到一個國家像中國這般，將關(guān)于妖怪的記載、想象以及在生活中的映像形成一種深厚的文化現(xiàn)象和生活思維方式，其延續(xù)時間之長、延伸范圍之廣、文學(xué)作品之多，舉世罕見?！?/p>
張云提到，日本妖怪研究專家小松和彥教授曾有過經(jīng)典的論述，他認(rèn)為通過妖怪的研究，探究日本社會文化和宇宙觀的變遷史，揭示出背后不變的日本人的固有信仰，以及區(qū)分自我與他者的精神結(jié)構(gòu)?！八?，研究、傳承中國妖怪及中國妖怪文化，不僅能夠觸摸、認(rèn)識、了解先人的思想、生存狀態(tài)、精神家園，也可以知道我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成為認(rèn)識民族特性的一把鑰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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