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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捉鱔記（完）
黃鱔是一種被污名化的動物，關于養(yǎng)殖黃鱔用避孕藥催肥的說法曾傳得沸沸揚揚，以至于餐館里的爆炒黃鱔讓人疑竇叢生，直到現在不少人還對這個缺乏智商含量的謠言信以為真。

但從前的黃鱔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黃鱔純潔質樸，它是我童年親切而溫暖的一種回憶。農歷七月的夜晚，我們點著松明火把，或者拿著電筒，挎著大口魚簍，在收了早稻重新插上秧苗的田野里巡行，我們的目標是青蛙和黃鱔。

青蛙趴在田塍chéng或者秧苗下，聲音洪亮地大方求偶，下頜一收一縮，在手電或火光的映照下，絲毫不知死活，直到快被人伸手捉到時才意識到大難臨頭，撲通扎進水里?？上н@時候的田水只有一拃深，扎進的那一小片水面變得渾濁，像投下一枚指引目標的白色煙幕彈，藏身之處暴露無遺。它們就像可笑的鴕鳥，只要順手一摸就能逮住。
黃鱔絲毫也不比青蛙聰明——小時候幾乎所有的動物都顯得笨頭笨腦，它們在與“狡猾”的人類漫長的打交道中，變得疑神疑鬼。在某株碧綠的秧苗下，黃鱔懶洋洋地躺著，透過清澈的田水，它像一條粗大的金項鏈讓我們欣喜若狂，急急忙忙地用夾子把它鉗住。竹子做的黃鱔夾簡單實用，像牙齒一樣能把滑溜溜的黃鱔咬住。當然只有夜里你才會看到黃鱔在水田睡覺，白天它們都躲在泥巴下面，只能看到黃鱔洞。

水田里的黃鱔洞一眼就能看出來，它們一般都傍著田塍chéng。直到現在，只要走在兩邊田水清澈的田塍，我還會不由自主地尋找有沒有黃鱔洞，猜測里頭黃鱔的大小。這是一門無師自通的本領。每條盤踞的黃鱔一般有兩個洞眼，相隔三四尺遠，在薄薄的田水里，它就像兩個迷人的肚臍眼，告訴你里頭躲著大概多大的一條黃鱔。如果你順著其中一個洞眼慢慢地用手指探進去，你很快會看到，一截黃色的尾巴讓你激動萬分地從另一個洞眼伸出。感到威脅來臨的黃鱔要逃之夭夭，卻不知道已是“在劫難逃”。

當然這是很少出現的情況。更多的情形是，你遠遠看到水田里的黃鱔洞眼，走近時其中一只突然凹下去，那是黃鱔把身子縮下去準備逃走的信號。不過你不用擔心，它并沒有真的逃走，只是給你逮住它制造了一些麻煩罷了。你只要在離兩個洞眼稍遠一些的地方，用泥巴與田埂圍成一個半圓，然后用手舀干里頭的水，一圈一圈地往里挖進去，當包圍圈縮小到只剩下一小塊泥巴時，你把它一下子扒開，會看到一條黃鱔蜷縮在里頭，連聲求饒：“別抓我，別抓我！你再抓……我就不跑了?！蹦銡膺葸莸匾话褜⑺B泥帶魚攥住：“叫你不要跑你不聽，我看你往哪里逃！”
這樣的對話是經常發(fā)生的。每個人的童年都與生俱來擁有與萬物對話的本領，能看得懂雞鴨貓狗的眼神，能洞察鳥獸魚蟲的表情。

捉黃鱔更像一種有趣的游戲。它們像人一樣，智商有高有低。有些黃鱔很精明，會像諸葛亮一樣施 “空城計”，你往里縮小包圍圈，兩個洞眼沒有絲毫的動靜，你以為黃鱔可能還在睡覺，但挖到最后連一根黃鱔毛也看不到。哦，黃鱔是沒有毛的！

當然，也有的黃鱔很笨，你慢條斯理地用手把水一下一下舀干，快挖到洞眼旁，它才突然間陷下去，但剩下的泥巴已經藏不住它，黃鱔在驚慌逃竄中不時露出黃色的身體，神龍一樣見首不見尾，讓你興奮不已。

我們在田里捉到的黃鱔一般只有手指大小，只有水塘里才會有大黃鱔。每年農歷七月十四或者過年放干塘水捉魚的時候，有時候會從塘邊的木頭護欄或者石頭里捉到茶杯大小的黃鱔。這種情形讓人“悲喜交加”，捉到這么大的黃鱔，人們奔走相告，興奮不已，但興奮之余，一些老人會忐忑不安——“樹老成精，魚老變怪”，不同尋常的大魚來歷不明，人們害怕會惹來什么災禍。

還是說回田里捉黃鱔的事。如果田里的水太深，你根本無法用泥巴把洞眼圍起來，只能望洞興嘆。當然要是有我七叔那樣的本領，也一樣能將黃鱔手到擒來。七叔捉黃鱔從來不用“繁文縟節(jié)”砌什么包圍圈，他都是直接用雙手分頭從兩個洞眼探下去，哪怕水深沒膝，不一會就會像變魔術一樣掏出一條黃鱔來。黃鱔滑溜溜的，抓到手里還經常滑脫逃掉，但七叔的手仿佛長著刺，用食指與中指一夾，黃鱔就像粘在他手上。他還有一個絕技，從田埂上走過，兩邊的水田照影如鏡，他忽然間用腳使勁跺幾下，一條黃鱔像聽到命令一樣，從水里呼地竄出，被他俯下身子一把夾住。

黃鱔不僅是個“和平主義者”，也是一個“逃跑主義者”，被抓住后從來不咬人，雖然它也有牙齒。捉黃鱔的利器是蕨車草梗，它漫山遍野，俯拾皆是，用蕨車草梗從黃鱔的鰓部穿過嘴巴，草梗的杈將它牢牢卡住，黃鱔只會徒勞地糾纏在一起。我用草梗給黃鱔穿鰓時曾清楚地看到它有兩排細細的牙齒。農歷四五月插秧耘田的季節(jié)，你常常會看到一幅獨特的圖景：傍晚時分從田頭回來的村民，有人提溜著用蕨車草梗串著的一串黃鱔，黃鱔們纏在一起，像一條粗大灰黃的辮子，讓人饞涎欲滴。

黃鱔除了躲在暗無天日的泥巴下面，也經常藏在田塍現成的洞穴里。炎炎夏日，田水曬得發(fā)燙，那些洞穴成為青蛙、黃鱔、螃蟹、泥鰍、塘角魚、菩薩魚、白飯魚兒納涼的天堂，把手伸進去，常常有驚喜莫名的收獲，比如捉到一只大青蛙，或一條三四個手指大的塘角魚。如果挖黃鱔時沒有發(fā)現黃鱔的蹤影，傍著的田塍恰好有一個洞，它十有八九是躲進了里頭，你成竹在胸地把手伸進去，洞中捉鱔像甕中捉鱉一樣十拿九穩(wěn)。

我一直記得那次捉黃鱔的情形。我在田埂上巡行，透過清澈的水面，發(fā)現兩個比腳拇指還粗的洞眼，我知道有一條大黃鱔藏在下面。我跳下水田，照例用泥巴砌起包圍圈，舀干水，慢慢挖進去，挖開最后一塊泥巴，黃鱔無影無蹤。我看到田塍原來水浸著的地方有一個洞，不假思索地把手伸進去，碰到軟綿綿的一團，我把它緊緊攥住拽出來，猛然間感覺不對頭，黃鱔應該是滑溜溜的，而我抓住的這一條手感又粗又澀，把它拽到洞口時，我一眼看到它身上紅色的斑痕，嚇得一下子把手松開，連魚簍也不撿，連滾帶爬從水田里爬上田塍，站在那兒渾身酥軟，看著松手時那個物件掉到水里的地方，身子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

被我死死攥住從洞里拽出來的，是一條近兩尺長的水伏蛇。它吐著信子，扭動著在水面滑行了一陣，沒入了水里。

其實也怪我學藝不精。村里人后來跟我說，水田里的洞眼雖然表面上差不多，但蛇洞水清，洞口又大又粗糙；黃鱔洞水濁，洞口狹窄而光滑。有經驗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完）

29.捉鱔記——梁思奇《我的動物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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