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新中產(chǎn)：拿三線工資，過一線生活

上海

圖/視覺中國

縣城漸漸演化成微縮版城市，而處在其中的中產(chǎn)，也游刃有余地適應著生活上的新變化。

“縣城正在背著我偷偷發(fā)展?！?/p>

過去，但凡提及縣城，人們總是本能地聯(lián)想到29元精品服飾店、預制粉沖泡的奶茶、假冒肯德基的炸雞鋪子……但現(xiàn)在，鮮少有人會小覷縣城。

2023年春節(jié)一過完，微博上便掛滿了與縣城相關的熱搜：“固安縣有手沖咖啡”“老家縣里的外賣竟然可以半小時達”“平輿的夜市小吃絲毫不遜色于北京大商場”……幾年之間，縣城似乎已然抹平與城市間的“鴻溝”。劇本殺、咖啡廳、寵物店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人們將更多的目光投向大城市，而忽略了下沉市場之中正在崛起一批縣城新興中產(chǎn)，他們同樣在追逐著更精致的消費，以及更為理想的生活，偏安一隅，享受著小城中樸素又簡單的歡愉。

周末騎行，夜晚釣魚，早晨咖啡，晚上約酒……

十年前身在縣城時，宇航是不折不扣的“小鎮(zhèn)做題家”。在相對閉塞的環(huán)境里，他除了悶頭學習，無事可做——因為縣城里不具備太多娛樂場所。宇航的家位于河南東南部的上蔡縣，作為年輕一代，想要走出縣城，只有兩條路，一個是輟學打工，另一個則是通過高考。宇航怕身體挨累，更怕自己沒出息，于是選了后者。

2013年，他考入北京一所名校，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學業(yè)。畢業(yè)后，他留在北京，進入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工作。他主要負責體育賽事直播的節(jié)目包裝工作，內(nèi)容并不復雜，但礙于時差，宇航經(jīng)常三班倒，“有時我下班，正趕上別人上班，在地鐵站相會的時候，會感覺很虛幻”。

時間久了，宇航的身體健康受到了不小影響，去醫(yī)院做體檢時，醫(yī)生跟他說，有些指標甚至還不如老年人的。而與此同時，隨著部門業(yè)務的發(fā)展，他的工作壓力開始增大，原本較為容易達成的月度考核，也加大了難度。

工作了四年，宇航無數(shù)次想過離職?？擅看卧谔峤晦o職報告的邊緣，他都被這份職業(yè)所帶來的高薪挽留住了?！耙荒耆畮兹f元，我花錢又少，能攢下的有很多，但我在北京根本不快樂，時常產(chǎn)生想跑的沖動?！?/p>

2022年年底，宇航病倒在出租屋里，當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時，他又一次萌生了回老家的想法：“雖然不會再有這么高薪酬的工作了，但起碼離父母近，相互有個照應，另外，壓力也能小一些?！睆氐紫胪ê?，宇航交了辭職報告，回到了上蔡縣。

“上蔡每年都有新變化，商場、超市、餐飲店陸陸續(xù)續(xù)開了不少，這也是我能放心回去的一個原因，生活上不會有任何障礙?！贝送?，宇航的父母名下有兩套房，外加幾個門市，宇航回到老家，甚至不需要動用自己的存款，這也是宇航得以安心回縣里的底氣，“只要調(diào)整好心態(tài)，不怕被人說三道四，那自己就能過得很舒服”。

圖 / 《向往的生活》

回鄉(xiāng)后，宇航買了輛車，開了家店，白天賣咖啡，晚上賣自己調(diào)的酒。在北京那些年，他時?；孟脒@樣的生活，等真正實現(xiàn)的那一刻，他更是意識到，在一定的前提下，人生其實可以有很多選擇。

在縣城的生活成本也很低，早晨一碗5元的胡辣湯，配一個2.5元的牛肉餅，即可吃到“肚歪”，中午來碗9元的燴面也很有滿足感。到了晚上，可以跟客人喝點酒、聊聊天，有時干脆就任性地關掉店面，約上三五好友，在燒烤攤相見。

宇航說，縣城生活并不貧瘠，有很多知名的牌子已經(jīng)進駐本地，實在沒有的那些大品牌，也能找到“平替”，“以前縣里沒有肯德基、麥當勞，現(xiàn)在都吃得到，早些年買手機，大家得去專賣店，現(xiàn)在小米、OPPO甚至蘋果的線下店全能在這邊找到”。縣城漸漸演化成微縮版城市，而處在其中的中產(chǎn)，也游刃有余地適應著生活上的新變化。

現(xiàn)在，宇航依然以一副逍遙的形象出現(xiàn)在社交媒體里。周末騎行，夜晚釣魚，早晨咖啡，晚上約酒……光是看他的朋友圈，絲毫看不出他生活在縣城。而這背后，在反映著城市與縣城物質(zhì)差距縮小的同時，也折射出一些人的新抉擇——當無法在萬千人中競爭時，不妨看向來時的路，回到原點，享受最本真的生活。

“心累比身體累更加折磨人”

和宇航有所不同，早在大三那年，李鑫就篤定了畢業(yè)后要回到家鄉(xiāng)張家口市懷來縣。李鑫的父母經(jīng)商，在當?shù)負碛幸患肄r(nóng)資企業(yè)，收益很穩(wěn)定，他們對李鑫沒有過高期望，李鑫也近乎在一個無壓環(huán)境下成長。

李鑫同樣在北京上學，但她隔三差五就會回一趟家。比起城市里的快節(jié)奏，她更偏愛小地方的歲月靜好。于是，她在畢業(yè)時考了縣上的公務員。在縣城中，這是一份受人尊重的工作，它意味著穩(wěn)定的收入和較廣的人脈關系。

但在李鑫眼里，回縣城工作更多的是追求舒心與踏實。她曾在不少公司有過實習經(jīng)歷，同輩競爭和一些無謂的內(nèi)耗讓她備受煎熬，“心累比身體累更加折磨人”，這越發(fā)堅定她回鄉(xiāng)的想法?；氐郊亦l(xiāng)后，李鑫過起極為規(guī)律的生活，中午飯靠食堂，晚上則隨心吃些喜歡的食物。朝九晚五的工作，如果臨時有事提早走了，也不會被過分責難。

圖 /《去有風的地方》

在較小的壓力之下，李鑫把自己的生活整飭得非常有序。她買了一輛新能源汽車，除了上下班代步以外，偶爾也會開著車到京郊與朋友們露營和燒烤。每隔幾個月，李鑫會獎勵自己一件奢侈品，“平時也沒有太多花錢的地方，只能靠買大件來愉悅自己”。

雖然李鑫的月工資不算很高，但她仍舊愿意在享受生活上投入成本。一次周邊游、一瓶“神仙水”、一套高奢衣物，都能在不同時期滿足她。對她來說，城市中養(yǎng)成的那些習慣，已經(jīng)沿襲到縣城，盡管縣城的發(fā)展沒有想象中的快，但由于靠近北京，李鑫仍然可以享受同等的生活質(zhì)量。

李鑫的家也絲毫看不出縣城的樣子。在她的展示中，電視柜前放著Marshall音箱，音箱旁是PS5游戲機，另外一側(cè)則陳列著裝滿泡泡瑪特手辦的柜子，客廳的地面上放置著掃地機器人，廚房里的凈水器和洗碗機也都各安其位。

毫無疑問，李鑫是縣城青年里的中產(chǎn)。雖然在收入的界定上，她可能達不到相應標準，但能在縣城中保持超一線城市的消費能力，足以讓她維持相對體面的生活。在她的消費觀里，存款不是必要條件，而讓自己真正舒心和快樂，才是首要的。當大城市的潮流風向偏轉(zhuǎn)時，李鑫也借助小紅書、微博等社交媒體了解相關動態(tài)，即使身在縣城，她也能緊跟步調(diào)，一次又一次地“嘗鮮”。

催婚，縣城男女逃不脫的魔咒

縣城里的新中產(chǎn)一般分為兩類。一類是返鄉(xiāng)的年輕群體，另一類則是土生土長的當?shù)厝?。前者或積攢一定的資金，或在父母的扶持下，過上相對優(yōu)渥的生活；后者則大多倚靠一些門路，通過生意實現(xiàn)了財富和時間上的自由。那么，縣城的新中產(chǎn)在過著無風無浪的生活之外，是否能真正感到松弛呢？

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答案。對宇航來說，困擾他的是縣城中一些固有的人情世故。身處小地方，很多親戚和鄰里都低頭不見抬頭見，打招呼在所難免，讓他最頭疼的，還是一些親戚總會過問他的生活近況。似乎在他們眼中，從北京返回縣城，是件丟面子的事情。

宇航開始還會耐心解釋，后來索性就賠上笑臉，一言不發(fā)。宇航說：“這還不是最難受的。最不容易應付的是，即使他們對你有些成見，你也要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硬著頭皮去拜訪他們，給他們帶些禮物，說些好話。有些根深蒂固的東西還是沒能在縣城中去除?！?/p>

對人際關系深感困擾的不僅僅是宇航。在運城市絳縣，靠賣自家果園的蘋果躍升為中產(chǎn)的張寧對此也深感無力。只不過，他的關注點是在友情方面。和他一同長大的朋友們紛紛離開了縣城，一年見不到幾次面，讓張寧很是失落。

在生意的淡季，張寧常會覺得內(nèi)心空虛，每到那時，他都會扛起釣竿，走向縣城邊緣的水域，一坐就是一下午。當曾經(jīng)的同學還在大城市為溫飽打拼時，張寧已經(jīng)成為父親了。他說：“生活在城里和縣城，最大的區(qū)別，其實是進入不同人生階段的時間被徹底改變了?！?/p>

也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下，催婚成了縣城男女逃不脫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在外讀書時，只需每年受一次“折磨”，而選擇回家過中產(chǎn)生活，則要終日面對這些問題。李鑫甚至已經(jīng)將催婚視為常態(tài)。每隔幾周，她像帶著任務一般，和親朋介紹的相親對象見面，然后再敗興而歸。

她內(nèi)心很清楚，大多數(shù)同齡人正在外討生活。在同一個桌面上，她很難遇到真正喜歡的人，更何況，“相親像個篩網(wǎng)，把人拆解成很多個條件，我雖然很反感，但為了維持相對自由的生活，也只能接受現(xiàn)狀”。

對絕大多數(shù)縣城中產(chǎn)而言，這也許只是從一個圍城進入了另一個圍城。表面看，生活境況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而其內(nèi)部的細微之處，卻存在著無數(shù)的小問題。這些問題，雖然不足以擊潰當下的生活，但這些“近憂”，或?qū)⒃谀程熳兂伞斑h慮”。到那時，縣城中產(chǎn)的體面與松弛還能否維持住，他們自己也不得而知。

來源l微信公眾號“新周刊”

編審|鄭宗敏 實習生謝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