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前后，一艘游船某天緩緩駛進馬賽港的碼頭。歷經(jīng)三個星期的航行，甲板上的人們探著身等待上岸。張幼儀也在人群中。這是她與徐志摩分別一年多后，第一次出國與丈夫團聚。前一夜，她還躺在船艙中輾轉(zhuǎn)難眠。同船的游客打趣說：“你丈夫要你去真是太好了?！贝掖覒?yīng)下的張幼儀無言以對，她心里清楚，她是被婆家送去的，為了提醒徐志摩對家里的責(zé)任。
船還未靠岸，張幼儀一眼就從人群中認(rèn)出了徐志摩。他穿著一件瘦長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圍了條白色絲質(zhì)圍巾。張幼儀沒見過西裝革履的徐志摩，但這并不妨礙她認(rèn)出他?！耙驗樗悄嵌呀哟酥校ㄒ宦冻霾幌朐谀莾旱谋砬榈娜??！?/p>
張幼儀有些出神，許是太久沒見，久到她都快忘記他一向是那樣，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的樣子。張幼儀回憶說，她這一輩子都在和像徐志摩一樣有學(xué)問的男子生活，她的父、兄皆如此，但他們從沒這樣對待過她，“唯獨我丈夫如此”。
盡管坊間已經(jīng)流傳有許多關(guān)于徐林的愛情佳話，又或徐陸如何向舊傳統(tǒng)發(fā)起挑戰(zhàn)，但鮮少有徐志摩的原配夫人——張幼儀的聲音。與徐志摩眼中那個固守傳統(tǒng)的婦女形象有所不同，張幼儀還是家中第一個沒有裹小腳的女性，也是那個在傳統(tǒng)框架下求學(xué)求知的女性。
值得注意的是，這本書最初于1996年在美國首次出版。在繁體版出版之際，“曾經(jīng)有人對本書對徐志摩的形象可能造成的傷害提出質(zhì)疑，張邦梅表示，她只是記述了張幼儀的故事和感受，讓她也有講話的機會”。時隔多年，兩個人的故事不應(yīng)該始終只有一個人的聲音。對于兩人的關(guān)系，身處其中的張幼儀也有自己的觀察。她又會如何講述他們的故事，如何追憶屬于她的人生？
下文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摘編自《安之如儀》，篇幅原因，較原文有較大幅度刪減，文中圖片均由出版社提供。
“所以呀，他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我”
我頭一次聽到我丈夫的名字，是在十三歲那年。爸爸媽媽在 我放假從學(xué)?；丶业臅r候，把我叫到客廳，交給我一只小小的銀質(zhì)相片盒。
“這是做什么用的？”我想知道。
他們說，看看他的相片。我打開盒子，瞧見一張年輕人的照片，他的頭大大的，下巴尖尖的，還戴了副圓圓的金絲邊眼鏡。爸爸想知道我對照片里那個人的看法。我一言不發(fā)地蓋上盒子。自從大姐算過命以后，家人一直期待這一刻的來臨。我轉(zhuǎn)向爸爸，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沒意見?！备鶕?jù)中國當(dāng)時的傳統(tǒng)，情況就是如此：我要嫁給家人為我相中的男人。
他叫徐志摩，是四哥幫我發(fā)掘他的。四哥在擔(dān)任浙江都督秘書的時候，有一部分公務(wù)是視察當(dāng)?shù)貙W(xué)校。幾個星期以前，他到杭州府中學(xué)堂視察的時候，對其中一個學(xué)生的作文印象極為深刻。這篇文章題為《論小說與社會之關(guān)系》，將梁啟超的文筆模仿得惟妙惟肖。梁啟超是當(dāng)時中國重要的知識分子之一，也是二哥的朋友兼同僚。四哥后來告訴我，他翻過數(shù)百份模擬梁啟超文 章的學(xué)生作品，但此前沒有一篇捕捉到他文字間那種優(yōu)雅的文白夾雜風(fēng)格。
這位年輕作者的書法也透露出不凡的才氣。四哥細(xì)看他寫的每個字形，留意到字“骨”——也就是筆法的勁道，或是毛筆每寫一畫、一鉤、一折時在紙上所用的力量——顯示出他有堅定的目的和方向；“字”氣——也就是字的自然神韻，這種神韻只有 在一個人受過幾年書法訓(xùn)練以后，適時摒棄所學(xué)才能達到——表達出他的眼光和操守。
四哥打聽了這位文章如此令他難忘的年輕學(xué)子的來歷，得知他是當(dāng)?shù)匾粋€有錢好人家的獨生子。四哥無須知道更多，當(dāng)天晚上就寄了封署本名張嘉璈的介紹信給徐家的當(dāng)家，提議徐志摩與我成親。信寄出去沒多久，徐志摩的父親就親自回了封短箋，同意了這門親事，因為四哥在當(dāng)?shù)匾呀?jīng)博得聲望，而且恢復(fù)了我們家家境富裕、受人敬重的名聲。徐志摩父親的短箋寫得很簡單：“我徐申如有幸以張嘉璈之妹為媳。”
這就是徐志摩和我訂婚的由來。
我和徐志摩結(jié)完婚，在婆家住了幾年以后，有個用人告訴我徐志摩第一次看我照片的情形。他把嘴角往下一撇，用嫌棄的口吻說：“鄉(xiāng)下土包子?！?/p>
所以呀，他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我。可是就算后來他思想變新了，他還是不敢反抗傳統(tǒng)。所以，他聽從父命與我結(jié)婚。
在家人考慮正式為我和徐志摩訂婚以前，得先找個相命的人 來家里合我們的八字，看看我們是不是相配。我坐在媽媽和相命婆中間，忐忑不安地等著聆聽我和徐志摩未來的命運。相命婆盯著她的相命圖。“我喜歡這家人，”她說，“是非常好的人家?！?/p>
她端詳著那張相命圖，開始給媽媽解說出生年份里的玄機。徐志摩生于1896年，比我大四歲，生肖屬猴。唐朝有位皇帝派唐僧到印度取佛經(jīng)的時候，挑了孫悟空這只猴子同行，好完成這項重大任務(wù)。這迷人又逗趣的猴子，是第一個被佛教徒崇奉為神的動物?？墒窍嗝耪f，猴子也可能變得狡猾和丑惡。我的生肖是鼠，象征勤勞與富足。老鼠是專撿爛東西的動物，它們會尋找、獲得、囤積豐富的食物。不過，老鼠也可能出現(xiàn)膽小和吝嗇的行為。
相命婆深吸一口氣，直截了當(dāng)?shù)叵驄寢屨f明。“我必須告訴你的是，屬鼠的和屬猴的人在這門親事里不配?！彼Q，“要是你女兒屬狗就好多了，狗是忠實的象征?！眿寢尣话驳卣f：“我這兩個最大的女兒，老大要到二十五歲才能結(jié)婚，老二又和男方不配?！?/p>
我差點兒聽不下去她們兩人的談話。我想知道出了什么岔子，但不敢打擾媽媽和相命婆。是我哪里有問題嗎？還是徐志摩哪里有毛??？相命婆說我們不配，是什么意思？媽媽搖搖頭，差點失去耐心地看著我說：“我們怎么辦哪？你們當(dāng)中總有一人非趕快嫁掉不可。”
媽媽沉默良久以后，才聳聳肩膀，擺出一副認(rèn)命的樣子說：“我們得做我們該做的事?！苯Y(jié)果相命婆把我的生肖從鼠改成狗，生年也從1900年改成1898年，然后宣布這門親事是天作之合。我家人把這消息送到徐家，略而不提我的生肖被篡改的事。一個星期以后，徐家把象征婚姻堅貞不渝的一對鴛鴦送到我家門口，家人接受了這份禮。這就是正式訂婚了。
圍繞在我婚姻中的不幸，是我這一生的一大未解之謎。我始終納悶，那個相命婆在把我的生肖改成狗以前，到底從相命圖上看到了什么噩運？她事前就知道我們會離婚嗎？而且我從來都沒搞懂，為什么相命婆幫大姐算命的時候，媽媽聽了她的話，輪到給我算命的時候，媽媽就沒聽，難道她認(rèn)為我嫁給一個不適合的對象沒關(guān)系？徐志摩和我不顧相命婆的不祥預(yù)測而結(jié)婚，是命運使然嗎？
“我們之間的沉默，就從那一夜開始”
在西方婚禮中，新郎新娘是最有面子的人，他們在一個地方或站或坐，由來賓趨前向他們致敬。中國婚禮的情況恰恰相反，來賓才是接受致敬的人，新郎新娘必須向他們磕頭?？念^的全部過程是這樣：磕頭者先雙膝跪地，然后把兩臂擱在前面，頭著地面之后再起身。
我們舉行婚禮的時候，徐志摩和我站在兩張紅色太師椅前，向每對坐在椅子上的來賓磕頭，有人會從一長串名單上念出他們的名字。因為要磕頭的對象太多了，我們沒辦法完全自己來；其實我們身后各有一人幫忙推我們下跪，再拉我們起立。推下去，拉起來；一遍又一遍持續(xù)了好幾個鐘頭，我都認(rèn)不出誰是誰了。
婚禮結(jié)束后整整一個星期，我兩條腿痛得差點兒沒法子走路。
1911年，中國從君主專制變成共和政體，可是中央政府羸弱不堪，全國土地受到各地軍閥的控制。1915年，也就是我們結(jié)婚那年，軍閥之間起沖突是家常便飯。就在我們結(jié)婚當(dāng)天，硤石鄉(xiāng)間打了一場小仗，所有開往上海的火車都被取消，誰也沒法子回到城里。一聽到這消息，許多男客都在喜酒之后離開禮堂，與上海的辦公室聯(lián)系。四哥、徐志摩的父親，還有他們大多數(shù)的朋友都是銀行家，這些人當(dāng)天晚上有一半時間都花在拍電報告訴他們的助手，他們第二天不會到辦公室。徐家人不得不訂下鎮(zhèn)上的旅社房間，又租下另外兩間房子給所有過夜的來賓住，這種大陣仗以前從沒在硤石發(fā)生過。既然大多數(shù)來賓要留宿，大家都熬到很 晚還不睡覺。
到了鬧洞房的時間，一大堆人都擠進洞房。鬧洞房是個非常老式的習(xí)俗，新娘坐在房間正中，來賓說些不堪入耳的話試探她的脾氣。當(dāng)徐志摩的親戚朋友在我四周走來走去戲弄我的時候，我得坐在洞房中間，什么話都不說。要是我哭了、笑了，或是開口了，就會被認(rèn)為脾氣不好。
“唱個歌來聽聽吧！”一個人說。
“我們讓她跳支舞吧！”另外一個人說。
“乖乖，你好丑??！ ”有個人說?！按蠹仪魄七@雙大腳?！庇钟袀€人說。
他把我的裙子撩到腳踝上，好讓每個人取笑我的大腳。他做這件事的時候，我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由他去鬧。徐志摩的一個朋友甚至提議大家看看我內(nèi)褲的顏色，幸好徘徊在我身邊保 護我的哥哥弟弟阻止了他們，要不然我是招架不住的。這種戲弄持續(xù)了幾個小時，大部分過程徐志摩都沒看見，因為他進進出出和不同的人插科打諢去了。說句實話，我覺得參加婚禮的每個人得到的樂趣都比我多。
大約清晨四點的時候，客人突然之間都離開洞房了。我累壞了，一個人在那兒坐著。才過了大概五分鐘，徐志摩就進來了，后頭還跟著好幾個用人。其中一人把床罩子拉到床尾，在床中間鋪上一塊白絲帛。堂姐告訴過我，第二天早上我要展示這塊布上表明我是處女之身的證據(jù)。其他幾個用人幫著把我從椅子里扶起來，帶我走到梳妝臺前，準(zhǔn)備為我的新婚之夜梳理一番。
我很快就準(zhǔn)備好了。我那略帶檀香味的頭發(fā)松垂在肩膀周圍，用兩只玉梳向后固定；除了披上薄薄一層繡著鴛鴦的紅絲袍以外，身上再無他物。用人離開洞房以后，我就轉(zhuǎn)向徐志摩。
他身上也脫得只剩最薄的一層絲袍，而且充滿期待地站在房間那頭注視著我。初次與他獨處，我很想跟他說說話，大聲感謝命運的安排。我想說，我現(xiàn)在是光榮的徐家的人了，希望能好 好侍奉他們?？墒钦?dāng)?shù)淖龇ㄊ怯伤认蛭议_口，所以我就等在那兒。
當(dāng)時的我年輕又膽怯，也許一個新式女子會在這個時候開口，一對新人就此展開洞房花燭夜?？墒切熘灸σ痪湓挾紱]對我說，所以我也沒回答他。
我們之間的沉默就從那一夜開始。
“不三不四”
徐志摩放假回家以后，除了履行最基本的婚姻義務(wù)之外，對我不理不睬。就連履行婚姻義務(wù)這種事，他也只是遵從父母抱孫子的愿望罷了。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對我不聞不問，特別是我哥哥還是他的朋友，他顯然也對我娘家很滿意，可是他為何如此待我？
有時候，他伸著腿坐在院中長椅上讀書，我就和他坐在一起縫東西。他會對某個用人說：“給我拿這個?！睂α硗庖粋€用人說：“抓抓我這里?！笨墒菑牟慌c我交談。
當(dāng)時我太年輕了，不知道要怎么樣應(yīng)對，所以我就保持沉默。我想，如果他不想和我說話，我也可以好幾天不言不語。我對婚姻所求為何？我不求愛情，也不求浪漫，可是我所求的東西肯定比我現(xiàn)在擁有的——缺乏容忍和漠不關(guān)心——要來得多。徐志摩從沒正眼瞧過我，他的眼光只是從我身上掠過，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一輩子都和像他一樣有學(xué)問的男人——我的父親和兄弟——生活在一起，他們從沒這樣對待過我。唯獨我丈夫如此。
有些日子的早上，尤其是碰到好天氣時，徐志摩沒交代一聲，就不見人影。我從一個用人口里得知，他乘著轎子去徐家在東山上的一棟房子了。雖然我從沒上過那兒，可是我曉得從那山頂可以望見一座女石像。根據(jù)當(dāng)?shù)氐膫髡f，有個婦人的丈夫到海 外經(jīng)商后一去不復(fù)返，她登上一座可以眺望大海的小山盯著海面瞧。她守候丈夫的時間太長了，被淚水沾濕的身子最后變成了堅硬的巖石。當(dāng)?shù)厝司徒o那座山取名叫“望夫山”。所以我假想我到過山上那處所在。
這時候，我才了解阿嬤說的“不三不四”是什么意思。
我本該是個有雙大腳的新式女子，徐志摩卻當(dāng)我纏過腳似的對待我。他認(rèn)為我觀念守舊，沒受過教育，所以不喜歡我。然而，對老太太來說，我又不夠傳統(tǒng)。有雙小腳的她每天待在女眷室就心滿意足了，而我卻想到硤石街上一探究竟。阿嬤和媽媽對我許過種種愿望，可是我既不像媽媽夢想我會變成的太陽姐妹中的一個，也不像阿嬤想要我變成的月亮姐妹中的一個。
徐志摩回家以后那幾個星期，老太太一直緊盯著我。有一天 吃午飯的時候，我沒有胃口，她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然后以肯定的語氣說：“你有喜了?！?/p>
她會比我先知道這件事，可真奇怪！可是結(jié)果被她料中了。懷胎頭三個月，我害喜相當(dāng)厲害。但從第四個月起，我能感覺到孩子在動的時候，就開始盼望肚子里是個男孩。
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中國的女人是一文不值的，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為什么。人死的時候，是從陽世轉(zhuǎn)到陰世。女人、陰性、月亮，以及所有被動和幽深的東西，都屬于陰界；男人、陽性、太陽，以及所有強勢和崇高的東西，都屬于陽界。
你可能覺得這么分有失公平，可是中國人認(rèn)為，只有男性——兒子、孫子、曾孫，還有永無止境的后繼者——身上才有陽界祭奉陰界祖先的適當(dāng)成分。好好敬奉祖先，并且維持陰陽界 平衡是很要緊的事，要不然死者會離開陰界，變成孤魂野鬼侵犯陽界。而我們女人只有依靠為夫家生育子嗣，才能保住在陰陽兩界的地位。
這就是中國人喜歡男孩，尤其是長子的原因了。記得我聽說過，鄉(xiāng)下地方有個小老婆生了個女孩以后，非常擔(dān)心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就要產(chǎn)婆立誓保密，把女兒打扮得像個男孩，一直到事情再也無法隱瞞為止，中間經(jīng)過了十五個年頭。你能想象這種事情嗎？雖然我也想要個兒子，可是隨著懷孕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對自己發(fā)誓，如果我生的是個女娃兒，我不會那樣對待她；也不會把她的八字別在襁褓上，然后把她丟在田野里，讓發(fā)現(xiàn)她的人把她當(dāng)童養(yǎng)媳馬上嫁掉；更不會把她的腳纏起來和限制她求學(xué)。
生產(chǎn)的時候，我暈了過去，可是沒人叫醒我，他們懶得叫。后來我是因為生下兒子，產(chǎn)婆尖叫“是個男孩”才醒轉(zhuǎn)過來。通常，以前鄉(xiāng)下人不會這樣子，因為他們不想讓神明知道家里生了男孩，否則神明會把他帶走。
我公婆極為激動。他們送了一堆紅蛋出去，向大家宣布徐家的新生子嗣來人間報到的消息。我躺在床上聽他們慶祝，覺得大為寬心。能把一個健健康康的兒子帶到這世上，真是有福氣！我一見他就很疼愛，祈求他會在我老的時候善盡孝道，讓我安享晚年。
子嗣的問題既然解決，徐志摩就得到父母許可負(fù)笈海外了。1918 年夏天，我們的兒子出生還沒多久，他便離家前往位于馬薩諸塞州渥塞斯特的克拉克大學(xué)攻讀銀行學(xué)和社會學(xué)。他和大多數(shù)初為人父者一樣，好像一方面覺得得意，一方面又有點兒害怕自己的兒子。然而，他對我的態(tài)度還是一樣。當(dāng)我向他告別的時候，他仿佛早已遠(yuǎn)去。說不定，他從來就沒待在那兒。
“我看你也是個鄉(xiāng)下土包子”
1919年春天，中國得知了在巴黎協(xié)商的和約條款：作為同盟國之間秘密協(xié)定的一部分，山東將被割讓給日本。中國多年來對外國帝國主義勢力的憎恨，因為同盟國背信棄義事跡的敗露而被觸發(fā)。1919年的5月4日，北京天安門廣場上，有大約三千名學(xué)生舉行了一場群眾示威活動，要求政府拒絕接受和約條款。他們高喊著：“打倒帝國主義！還我山東！”“抵制日貨！”
第二天，全國各大城市的學(xué)生紛紛加入了當(dāng)?shù)氐氖就辛校瑥V泛的抗議工潮也隨之形成。愛國主義的浪潮就此席卷全國，數(shù)以千計的工人碰面討論抵制日貨事宜。6月5日這天，上海大約有兩萬名工人號召罷工，這事件波及許多企業(yè)，日本人擁有的一些棉紡廠也跟著遭殃。
老爺暫時關(guān)閉了上海的幾家店鋪，待在硤石家中閱讀報上的報道。學(xué)生和工人最終贏得了斗爭的勝利，政府釋放了被捕的學(xué)生，同時表示中國不接受這項和約。
從歐洲回來的二哥對示威活動的成果感到興奮。后來他問我：“徐志摩來信要你去了沒有？”
我搖搖頭。
他說：“他這么久沒寫信給你， 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二哥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大概一年以前徐志摩對我說過一些話，那時我還沒懷孕。他說，全中國正經(jīng)歷一場變局，這場變局將使個人獲得自由，不再愈發(fā)屈從于舊習(xí)俗。他好像被關(guān)在籠里的動物那樣踱來踱去，說他要向這些使他無法依循自己真實感受的傳統(tǒng)挑戰(zhàn)，成為中國第一個離婚的男人。
我記得我雖然對他這番說辭感到吃驚，可是我既不擔(dān)心，也不懊惱。我小時候聽說過的離婚事件只有在女人失貞、善妒，或沒有好好侍奉婆家的情況下才會發(fā)生。當(dāng)然，這些事情我都沒做過。我還聽說，女人離婚是件丟臉的事，娘家會不想讓她回去，所以她只有三個選擇：賣娼、出家和自盡。我不相信徐志摩會逼我走上這幾條路，我了解他的背景和家庭。
所以，我既沒有仔細(xì)聽他說什么，也沒把他的話當(dāng)真。我以為他只是準(zhǔn)備去西方了，所以假裝表現(xiàn)得很西化。
可是，聽二哥這么一說，徐志摩的話又在我耳畔響起?？吹揭徊ń右徊ǖ膶W(xué)生示威活動，我明白徐志摩說的沒錯：一場推翻傳統(tǒng)的運動正橫掃全國。我以為徐志摩沒有寫信給我的原因之一，或許是他不認(rèn)為我想去西方，再者就是他不能把我這“鄉(xiāng)下土包子”帶出國。
徐家人非常保守，所以不想讓我到海外。他們認(rèn)為我應(yīng)該待在家里，信奉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xùn)。當(dāng)然，他們這么想有一定的理由：一個啥事不懂、又啥事也不想知道的女子，比起時時在求知、老想知道更多事情的女子好管太多了?？墒沁@是過時的觀念了。他們并不明白，如果我曉得一些事情的話，對他們的孫子會更有好處。如果我讀些書的話，就可以將所學(xué)傳授給我的小孩，做個更稱職的母親。
趁徐家人慎重考慮我該不該去西方的時候，我乞求老爺給我請個老師。老爺?shù)母绺缬袔讉€還沒出嫁的女兒也想求學(xué)，我就和這三個年紀(jì)比我小的女孩一起上課。徐家決定讓我去和徐志摩團聚的時候，我已經(jīng)讀了一年書，但這個決定和我進一步的學(xué)業(yè)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我想，我公婆之所以決定送我出去，是因為他們也懷疑徐志摩出了岔子。他放棄哥倫比亞大學(xué)的博士學(xué)業(yè)跑去歐洲，已經(jīng)讓每個人大吃一驚了。他的來信中透露出不安和憂郁，令他的父母感到憂心。
我為愿望的達成感到歡喜，只是得把兩歲的兒子留在公婆身邊。另外，徐家讓我得跟著某一家人一起成行。男人單獨遠(yuǎn)行已經(jīng)不妥了，女人單獨這樣做就是涉險。幸好有個從西班牙領(lǐng)事館來的中國家庭準(zhǔn)備前往馬賽，于是我們搭上同一艘輪船一起旅行。一路上我完全不用照看小孩，只是坐在自己的艙房里。
夜里，我躺在船艙中的床上，琢磨著第一眼看到徐志摩的時候要有怎么樣的舉動。想起我與他之間長期保持沉默，我心情非常沉重。我和婆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已有五年了，卻一點兒也不了解我的丈夫。我試著告訴自己，我們之間的距離還不至于隔得太遠(yuǎn)。在船上，我記起自己辛辛苦苦跟著老師上課的情形，心想也許徐志摩會注意到我現(xiàn)在的學(xué)識有長進。我也盼望能到西方努力求知，學(xué)習(xí)英文。
三個星期以后，那艘船終于駛進了馬賽港的碼頭。我在甲板上探著身，不耐煩地等著上岸。然后，我看到徐志摩站在東張西望的人群里，同時心涼了一大截。他穿著一件瘦長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圍了條白色絲質(zhì)圍巾。雖然我從沒看過他穿西服的樣子，可是我曉得那是他。他的態(tài)度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不會搞錯，因為他是那堆接船人當(dāng)中唯一露出不想在那兒的表情的人。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在一起了，久到我差點兒忘了他一向是那樣正眼也不瞧我一下，將眼光直接掠過我，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他說他想看看巴黎，于是我們就從港口直趨火車站。連坐火車的時候，我們也很少交談——大概稍微談了點兒我旅行的經(jīng)過和婆家的情形。我們抵達巴黎的頭一站是家百貨公司，他和售貨小姐幫我選了些外國服裝。而我從硤石的商人那兒千挑萬選、上岸前一天晚上小心翼翼地在船艙里攤開打算穿的衣服，全都不對勁兒了。
我不曉得徐志摩講的是哪國話——我猜一定是法文，雖然我不認(rèn)為他懂法文——不過，他和正在為我挑衣服的售貨小姐聊了起來。他一邊搖頭，一邊冷冷地上下打量著我說，不行，那件洋裝不好。另外一件怎么樣？他把洋裝貼在我身上——這是我抵達歐洲以后，他第一次碰我。
當(dāng)我看到鏡中的自己穿著那襲修長的洋裝，感覺到腿上那雙線襪的觸感和腳上那對皮鞋的緊密時，我都不認(rèn)得自己了。我們還買了一頂帽子搭配這套服裝。到歐洲的第一天，我穿著新衣，和徐志摩一起照了幾張相，寄給老爺和老太太，讓他們看看我們一同幸福地住在異鄉(xiāng)的模樣。
接著，我們又搭乘飛機由巴黎飛往倫敦，那飛機小得我非與他雙膝交叉對坐不可。以前我從沒搭過飛機，因為暈機吐在一個紙袋子里。我并不害怕，那只是因為空氣不好，機身又顛來顛去的緣故。我吐的時候，徐志摩就把頭撇過去，嫌棄地?fù)u著頭說：“你真是個鄉(xiāng)下土包子?！?/p>
話才說完沒多久，他也吐了。事實擺在眼前，我?guī)е⌒〉脑箽猓p聲說：“哦，我看你也是個鄉(xiāng)下土包子?！?/p>
在歐洲時，跟朋友在一起的徐志摩總是那么樣的快活，但我能看出他特別喜歡狄更生，雖然我只看過他們兩人在一起一次。我看到他手舞足蹈，聽到他言語中滿是崇敬。當(dāng)他送走狄更生返回屋里面對我的時候，又露出全然不屑的神色。
于是我對徐志摩起了反感。雖然他從不辱罵人，可是平常一到晚上，他就不高興看到我在那兒。當(dāng)陽光普照、他不必和我長時間待在一起的時候，他就對我擺出平和甚至愉快的態(tài)度。到了黃昏時分，某種憂郁的神情仿佛無可避免地降臨到他臉上。當(dāng)黑夜來臨，他向朋友道過晚安之后，他好像又敏銳地察覺到了我們廝守的命運。自從我到歐洲以后，我們又自然而然地成為沒有感情的夫妻。
有一次，他和我一起躺下后，他的呼吸聲不但沒有緩和下來，反而因為覺得挫折和失敗而揚起——在這世界上，他最想做的事便是擺脫我，卻敗給了我的肉體，并對我們要在一起這件事感到氣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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