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的雨都已落在未來》:穿過意義的叢林

2023-10-29 16:30:0115:18 339
所屬專輯:鯨快訊
聲音簡介

如何談?wù)撘皇自??在藝術(shù)落下帷幕之前。

現(xiàn)代世界里,人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要遭遇挫折。現(xiàn)代性正在毫無保留地向世界展示它的監(jiān)獄:智能技術(shù)是隱形鐵籠,瀏覽信息是勞動,人是互相監(jiān)督的奴隸與奴隸頭子。成疊的工作表格、擁擠的微信列表等,不過是現(xiàn)代性為人量身定制的新型鐐銬。人成為現(xiàn)代機器的齒輪,似乎只是時間問題。而在這之前,精神疲憊、生活困頓以及深度無聊強制性地征用了人之存在的臥室。至于與生存無關(guān)的遭遇,譬如幻想愛情,又譬如李白、王夫之,都可以暫時性地置之儲物格內(nèi)。

詩歌若有救人的使命,便是要在每個激情來臨的時刻,將機械的現(xiàn)代性永恒地沉入無人之地,以為人的靈魂打開生命的出口。熊培云的新作《未來的雨都已落在未來》正是一本這樣的詩集,幾乎可以將它視作人在現(xiàn)代世界存在的掠影,任何精神上的磋磨,都可以在其中窺見一二。孤獨是靈魂的苦口良藥,詩人用純在的詩歌之美來為自己、為人、為世界療傷。

他在詩中寫道:

我是空虛,

時刻在詞語的迷霧里探索意義。

我又是茫然,

常常為誤入沼澤覺得人生艱難。

詩人對命運的坦誠,幾乎是一種飽含悲情的英雄主義。人若要在天地之間為自己覓得一小小茅廬,便要時刻做好與虛無斗爭的準備。誰來做它斗爭的武器?唯有意義。人存在的每一刻,都是向世界發(fā)問:我是誰?我為什么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時候,世界都以沉默應(yīng)答。若要尋覓生命的真相,那必然要登上意義的諾亞方舟,穿越虛無的洪水。

作者將他的詩分為六輯,其內(nèi)容橫跨萬象,內(nèi)含眾生。而每一輯都在從不同的角度來回答人的問題。其中,有幾個較為關(guān)鍵的意象幾乎承載了整部詩集的情思,從此處著手,或許能瞥見詩人給出的答案。

撰文|Aura

情欲之肉

笛卡爾拋棄肉身后,先鋒主義與現(xiàn)代的崇拜者也曾試圖將身體從存在的垃圾場撿回。肉身解放甚至成為了現(xiàn)代性的表征之一,肉的單向度歡愉幾乎要越過靈魂的門檻。但詩人既沒有將肉身棄置于靈魂的瓦缸里,也未將任意一尊身體視為神明。他只是正視肉身中潛藏的情欲,它亦是構(gòu)成心靈的一部分。感官的神明,使肉身能夠代替縹緲之思切實地觸摸大地、觸摸人,感受真實帶來的、喚起情與欲望的戰(zhàn)栗。詩人的語句里,靈魂亦與肉身一同經(jīng)驗著世界。在《春夢》一詩中,靈與肉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更為淋漓盡致。夢作為靈魂的外在形式,突然傳遞來一陣隱秘的激情;而肉身有所感悟般地醒來,如遠行的火車又轟隆隆地開走:

隱秘的激情,

在半夜浮現(xiàn)

又消失的火車。

肉身之情欲,更成為詩人的匕首,與現(xiàn)代性的荒涼作斗爭:

舉起手機,如一根枯枝

舉著墓碑。早已厭倦了精神連線,

在每一個后現(xiàn)代之夜,復(fù)活

兩座遙遠的肉身之墳。

在詩句中,手機等技術(shù)形式實則是對靈魂的解離。無接觸的世界只是將人的交往引向深度困窘,感官欲望則無地發(fā)泄。人對感官的象征物越渴望,其精神越貧瘠,人越沉醉在人造景觀里,尋求感官刺激。如此惡性循環(huán),只會使人進入純粹快感的空虛中。當然,這并不是呼吁全人類拋棄所有與技術(shù)相關(guān)的事物,不然人類自身也要被拋棄了;只是必要通過任何智能技術(shù)、必要通過機器來指認自我的方式都是值得懷疑的。如能使身體離開技術(shù)的牢籠,擁抱真實,才充滿了實在的意義。詩人呼喚“肉身”,正是一種溫和的告誡:要感受對象化的事物的溫度,不要從懷中掏出測溫計。

沿著肉身的困境,詩人在《存在之思》一輯中,談到與現(xiàn)代世界相逢的齟齬。他以靜默之姿向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坦誠相告:“潘多拉的魔盒,在兩個地方同時打開,一個是密室,一個是廣場”。情欲之肉的消亡,引來雙重技術(shù)困境:智能技術(shù)正逐漸消磨人類存在的意義,使無數(shù)人成為信息的奴隸。人在公共廣場不斷向外展露著蒼白的自我,向內(nèi)消耗著自己的生命力,身體之于人,也不過是展示的工具;此外,作為自我空間的密室,本應(yīng)無人發(fā)現(xiàn),無人打擾;而當下社會時刻都在狂歡,秘密、隱私都是他人獵奇的對象,人可以被視作物件堂而皇之地擺上臺面受人攻訐。此語境下,人人都是自我的加害者,而樂此不疲地、以恨意為手槍的戰(zhàn)斗最終會導(dǎo)致文明的消亡。

或許也因此,在滔天的洪水里,阿多尼斯請求那傳遞存在意義的鴿子不要回來。

因此,去吧,鴿子,去吧。

我們不想要你回來。

如阿多尼斯一樣,作者也在深刻地關(guān)心著他的人類同胞,關(guān)心著世界將走向何處。那也許不是“塵歸塵,土歸土”的人應(yīng)過分憂慮的事情,但是每個心中有情的人,都難以輕松地將他的所在之地,他的靈魂歸屬放下。人不僅要如屈原般問天,更要低下頭來問詩,去追問存在的本質(zhì)。最終,作者在“眾我之我”里找到了引渡人類的船。

眾我之我

在詩人使用的代詞中,“我”的出現(xiàn)是最頻繁的。倘若閱讀這本詩集,就要做好與無數(shù)個“我”相遇的準備?!拔摇痹谶@里有兩重含義,一是詩人的化身,他作為具象的人帶讀者經(jīng)歷他的經(jīng)歷;二則是去掉命名、去掉個體經(jīng)驗的抽象化的人,是整體概念性的指代。若“你”能在“我”中看見我,那么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只不過,“我”仍保留著那一點特殊性,因為“我”的靈魂仍放在詩句中,那是“我”的歸屬。這也可以看作是對“眾我之我”的初級概述,作者在眾生之中尋找唯一的“我”的蹤跡,但同時又將“我”融入眾生之中,“我”本與他人無異。

作者曾坦言,“眾我之我”的引述里藏著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的靈魂。佩索阿一生中有七十多個異名,不僅如此,他為每個異名者虛構(gòu)了身份、經(jīng)歷、性格,在里斯本的街區(qū)或某處牧場里生活。對佩索阿而言,異名者既是化身,又是住在身體里的“他者”?;碇允艿脚逅靼⑷绱饲嗖A,正是因為人的唯一性。人有時要竭盡全力地打破既定的命運,但恰巧是這向其他軌道的偏離使他轉(zhuǎn)動了本屬于他的、既定的命運齒輪,拉伊俄斯不是這樣親手造就了自我的毀滅嗎?佩索阿在詩中寫道:“你只會變成你一向所是的那個人。”人有時傾向于主動地自毀,正是瞧見了他內(nèi)里的唯一性。人正是由他在歷程中的多次選擇成為了他,而那些不被選擇的,便成為他一縱而逝的可能性的墳?zāi)埂?/p>

人的命運宛如一條主干道,唯一的目的地便是死亡。在通往死亡的旅程里,他既不能返回掉頭,又不能縱馬疾馳。這注定了其命運的唯一性,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因此,他不斷向外在的對象中確認自我的存在,試驗著打破唯一性的可能。但人總要無可奈何地接受事實:他每次任意對象化的活動,都是對自我的又一次分裂繁殖。正如詩人在《連環(huán)殺手》里所寫:

我是殺死過多少個自己啊,

才活到了今天。

當然,人的唯一性并非無藥可救。在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卡薩布蘭卡一處酒吧,名為瑞克的男人詢問來自保加利亞的女人:“異名者是什么樣的人?”女人回答道:“就像其他人,只是更甚?!比俗⒍ㄒ姓J,他與他者共享命運的相似性,而唯一的不同之處就在于,自我能在這普遍之中挖掘出一點特殊性為其存在的依憑。

作者曾說,他見人生虛苦,定要以幻象為食,方能咀嚼痛苦。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總能夠在生來的藩籬里伸出雙臂,向內(nèi)超越。想象既是他超越的源泉,也是他想象的驅(qū)動力。其實,也不必執(zhí)著于向佩索阿百年前的化身追尋,在現(xiàn)代世界,誰沒有一個想象中的數(shù)字分身?網(wǎng)絡(luò)就是佩索阿的里斯本,無數(shù)數(shù)字的“我”在廣場穿梭,是窮盡奢靡的富豪、是美國麗人、是蘇格拉底、是剛下飛機的社會精英?;蛟S偶爾,分身們還會和遠在現(xiàn)實各地的“我”歡聚暢談。

“眾我之我”的內(nèi)涵,或許正是如此。若將眾生萬相納入到自我的可能性中,那人類也好、萬物也好,都是“我”的同胞;而命運千變?nèi)f化的個人,便都是“我”在未來、在過去所有遺失的可能性。在《我生命中的路人》里,作者寫在小酒館里穿著橙色西服的年輕人:“為什么此刻是我看見他站在那里并朝他走去,而非他看見我站在那里并朝我走來?!甭啡艘埠?,萬物也好,他們都是“我”的共在。作者已在他“奇怪的念頭”、佩索阿的異名者、“我”的無數(shù)分身里治愈了縈繞心頭數(shù)年的悲傷。每個在“我”生命里存在過的人都是“我”,他們構(gòu)成了“我”。即便是毫不相關(guān)的過客,也在證明,“我”是“我”,是過去的“我”,是未來的“我”,是消失的“我”。

救贖之路

詩作《無窮小》里,作者簡單地回答了人之為何的問題。當人誕生在世界上,他就開始憑借肉身感知世界。人尚未有意識,就尚未有世界。在人出生前,一切于他是無意義的;在他死后,世界便也隨之湮滅。世界因人的觸碰而生,也因他的觸碰而死。人憑借以感受與意識,在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間存在。他的存在注定是要從虛無走向另一處虛無。那么人的生命,究竟還有何意義?

是我以此凡胎肉身開辟天地,不斷生長

意義的裂縫,并為此相信

我們來自虛空,卻又身處無窮。

人的生活基本是由荒謬組成的,無論是生之重復(fù),還是死之必然。人若要坦然地面對他的境況,不被死亡的虛無打倒,便要在其短暫的生命里尋覓存在的意義。意義之錘要將水底的車窗鑿開,使人得以在浮世存活。正如西西弗的故事,西西弗觸怒眾神被貶入冥府,但他因為貪戀世間的溫暖真實不肯回到象征著死的陰冷、潮濕的冥府去,于是神降下神罰,西西弗終日要將巨石推上山頂。他每日重復(fù)著毫無意義的勞作,同他的人類同胞一樣活在日常生活的煩悶與重復(fù)里?!八允腔闹嚨挠⑿?,因為他的激情也因為他所經(jīng)受的磨難?!湔麄€存在都用于沒有效果的活動之中。這是對大地的無限熱愛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人的境遇何嘗不是如此,大多數(shù)時候,人的行動不過是對人的已知經(jīng)驗的重復(fù),他的激情被漫長的等待消磨,他的生活充滿了有限的不確定。

作者不僅同情西西弗,更同情不停滾落山崖的巨石。詩作《對一塊石頭的同情》指明了這點,巨石與西西弗互為命運,既不能達到它的終點,亦要處于無知當中,淪為自我的“厄運”。巨石之悲傷,在于其深陷命運的荒謬無所知;而西西弗之幸運,則在于他能抵抗住人生的荒謬,能借助荒謬之石書寫了自己的意義。他手握意義之錘,靜觀自己的活動,感受到當時當下的處境,將自己的行動視作與世界接觸的過程,陽光、雨露,甚至無意義的行動本身,都充滿了生之渴望。那么推巨石上山,就是他感受生命,接納自我的活動。若不能改變荒謬,那就與荒謬共舞。對神罰的輕蔑最終使西西弗免于受刑。當他在荒謬里感受到存在的意義時,他就親手造就了幸福。換言之,西西弗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命運。

人若能在生活的無效重復(fù)里找尋到自己的意義,那么他就能永恒地與大地鏈接,擁有無窮的生命力。大地內(nèi),人不再作為一塊可以隨意拋擲石頭存在。他凝思,將萬物置于自己的語言中;帶著生與死的激情,將自己置于萬物中。這種將任意世界對象化的活動,正是人將要經(jīng)受的、尚要完成的。人要將自己接納為萬物與神之間的第三性,超越他所能超越的一切,將自己嵌置在大地與天空之中。人要在未知的黑暗里使木棍成為手杖,使石與石之間擦出火花。如此,人便能抵抗存在的荒謬,將自身置于意義的歸途。

詩人的作品《致云雀》亦重申了這條自我救贖之路:

繼續(xù)走下去吧,我的心。

請安安靜靜挨過

每一個艱難的時辰。

像一只孤獨的云雀

不斷飛升,在藍寶石的天庭

無數(shù)故我新我夾道歡迎。

無數(shù)挫折也曾如狂風(fēng)摧折,也曾如春風(fēng)輕撫過人的心靈。但云雀這樣一種飛鳥,它經(jīng)常花時間在大地上跳躍,偶有高飛。一旦高飛,它就要經(jīng)常在那里盤旋,似在它獨特的韻律里舞蹈。它明媚、高亢地鳴叫,驟然沖向天空,又緩緩地落下。云雀從不將“落入地面”視作苦難,它坦然地接受一切;它亦不將高飛視作永恒,沉醉其中無法自拔。它從不因一時的失意便破壞自我的完整,陽光、雨露、大地之于它都有同樣重要的意義。難怪作者的云雀要在天庭盤旋!在未得到大地的憐憫時,詩人也不懼怕成為愛的孤兒。無論如何,人的心要始終高飛,即便要經(jīng)歷無數(shù)次迫降。云雀要隨著無數(shù)過去的、未來的“我”升入空中,嵌置在他的靈魂里。

人,只要能在生存中尋覓到意義的光亮,便有勇氣對抗虛無的黑暗。如同世間萬物,他永在自己的“天命”中安住。

整部詩集,或許是要為那些漂泊的靈魂置備安歇之處。作者正同河流中千千萬萬的碎片一起,坦然地面對著虛空,他不只關(guān)心自我,更關(guān)心人。作者見到了人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穿梭,走向確定的道路;但他卻要轉(zhuǎn)身擁抱那些不確定性,擁抱那些“眾我之我”,將人的存在拋擲到意義的無窮之中。如何拯救被現(xiàn)代性侵蝕已久的靈魂?如何從生命的理性、結(jié)構(gòu)主義中解脫出來?這部詩集或許是這樣回答的:愛與深情,方能在麻木中喚醒生命。生活之于每個人都有一座難以跨越的魔山,只有懷攬深情的人,才能在一次又一次擁抱這個世界后,得到寧靜。

至此,我們已經(jīng)將未來的雨接在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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