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0月，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宣布將于明年5月18日向林徽因追授建筑學學士學位。林徽因是1918~1941年間曾就讀賓大建筑學專業(yè)的23名中國留學生里，唯一一位完成學業(yè)但未被授予賓大建筑學位的學生——只因她是女性。
1982年11月10日，建筑師林瓔設(shè)計的越戰(zhàn)陣亡將士紀念碑在美國華盛頓落成，至今已超過四十年。
林徽因是林瓔的嫡姑母。如果沒有當時的相關(guān)偏見，她不但應(yīng)該早就獲得建筑學學士學位，而且也許會有更杰出的成就。
壹
1924年，林徽因和梁思成進入賓大美術(shù)學院就讀。不同的是梁思成正讀建筑系，而林徽因只能選修建筑系課程。出國一年前，林徽因已經(jīng)知道賓大建筑系不招女生。
并非當時所有的美國高校建筑系都不招女生，但像賓大、哈佛、耶魯這樣的傳統(tǒng)藤校仍然持相對保守的理念。理由其一是因為建筑系課程有男性模特人體寫生課，尚無女生參與的先例；理由其二是因為建筑制圖、木工等現(xiàn)場施工課程有時是在晚上進行，甚至會不分晝夜地制圖，校方擔心女性的安全問題。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曾設(shè)法托人說項，但均被賓大婉拒。
如今看起來荒謬的理由，當時卻并不如此。林徽因入校時，美國女性的選舉權(quán)被憲法確立也剛剛才五年時間。不要說中國沒有女建筑師，即便西方從事建筑業(yè)的女性也極少。林徽因當然可以選擇其它高校的建筑系就讀，但賓大有當時最好的建筑系課程，她寧可不要學位，也要學到最頂尖的東西。
1926年，梁思成和林徽因參加賓大建筑專業(yè)學生組織的“印象派之舞”活動
雖然明年是追授學位，但相比美國高校常見的榮譽博士授予，賓大追授的相關(guān)要求更加嚴格，被追授者實實在在地修讀相關(guān)課程獲得學分是硬性條件。進入賓大的第二年，林徽因由大一直接跳級至大三，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可選修的建筑學課程上。四年下來，林徽因的建筑學學分正好跟梁思成一樣，成績也不相上下。從1925年秋季開始，林徽因就開始擔任建筑系兼職助教，1926年開始更成為獨立授課的指導教師。
同年，林徽因在接受費城某報采訪時表示：“等我回到中國，我要帶回什么是東西方碰撞的真正含義。令人沮喪的是，在所謂的‘和世界接軌’的口號下，我們自己國家獨特的原創(chuàng)藝術(shù)正在被踐踏。應(yīng)該有一場運動，去向中國人展示西方人在藝術(shù)、文學、音樂、戲劇上的成就。但是，絕不是要以此去取代我們自己的東西?！?/p>
獲美術(shù)學學士學位的林徽因賓大畢業(yè)照
林徽因入賓大后的1934年，賓大建筑系開始為先前曾經(jīng)學習建筑學的女生補授學位，其中包括費城城市建設(shè)部第一任女主任喬治亞娜·波普·伊特曼——但賓大忽略了比同期女生完成更多建筑學課程的林徽因。而林徽因在余生的二十年里，也沒有設(shè)法回美國去給自己補授一下這個建筑學學士學位。
貳
1927年秋，結(jié)束賓大的課程后，林徽因到耶魯大學戲劇學院學習舞臺設(shè)計，梁思成則去哈佛學習。1928年3月21日，兩人在加拿大溫哥華、梁思成姐姐梁思順家成婚，因為這一天是宋代建筑古籍《營造法式》作者李誡的生日。
這一年秋天他們回國，赴沈陽的東北大學，應(yīng)張學良之請構(gòu)建東北大學建筑系，成為當時建筑系僅有的兩名教師，梁思成是系主任。1931年，梁思成回到北平加盟中國營造學社任法式部主任，林徽因任研究員。1946年，梁思成創(chuàng)建清華大學的營建學系。后來當梁思成出任北平市都市計劃委員會副主任時，林徽因也被聘為委員。
雖然有同赴山西考察佛光寺等古建筑的經(jīng)歷，但一路行來，林徽因似乎始終只是梁思成建筑事業(yè)上的支持者和合作者、生活中養(yǎng)育兒女的妻子，而不是跟梁思成比肩的、同樣獨立而杰出的建筑師。抗戰(zhàn)奔波、相夫教子，維持家庭生活所占用的林徽因的精力和時間，實在是要比梁思成更多。
林徽因手繪稿《關(guān)于的意見》
當梁思成在潛心建筑、專心著述時，林徽因可能卻在照顧兒女、料理家務(wù)、盡力為全家提供生活保障。她的建筑學課程成績不輸梁思成，但在忙家務(wù)時卻也如同于普通保姆。在給友人的信中，林徽因曾感嘆，“我必須為思成和兩個孩子不斷地縫補那些幾乎補不了的小衣和襪子……這比寫整整一章關(guān)于遼、宋、清的建筑發(fā)展史或者試圖描繪宋朝首都還要費勁得多?！奔幢阍诶钋f的病床上，她也還在幫梁思成修訂《中國建筑史》。
除了建筑學上的能力，林徽因在文學上的造詣更是早已為人所知。這樣文理皆精的頭腦，卻因為時代的、傳統(tǒng)的、各種各樣的客觀限制，而未能百分之百地充分發(fā)揮才具，實在不能不令人遺憾。女性如果想要在這個男人傳統(tǒng)強勢的世上做成一件事，付出的時間、精力和代價往往只多不少。假如林徽因有更多的精力專注于建筑，她多半也會留下為后人驚嘆的作品、屢屢引用的著作、津津樂道的盛事，也會成為建筑史上跳不過去的名字。
叁
跟林徽因相比，林瓔更幸運。雖然1981年她的美國越戰(zhàn)紀念碑設(shè)計方案被選中時，也有眾多刺耳的非議聲，但偏見更多已不是因為她的性別而是族裔。作為耶魯大學建筑系的學生，林瓔再也不必像姑母林徽因當年一樣，心儀建筑卻被拒之門外。
文明的演進過程，本應(yīng)是偏見漸行漸遠的過程。但時至今日，各種歧視仍然無所不在。衡量一個人，首先不是從其品行和能力來判斷，而是性別、種族、家世、階層、地域、信仰、貧富、學歷……許多人在拒絕他人刻板看待自己的同時，卻又不斷地無時無刻不在給他人貼上標簽。林徽因當年在美國遭受的性別歧視，不應(yīng)該再以其它任何形式再度存在。賓大在宣布追授林徽因?qū)W位時表示，“我們在糾正歷史上的錯誤?！?/p>
明年是林徽因入學賓大100周年，也是她誕辰120周年。如今賓大建筑系56%的學生和53%的常設(shè)教職工為女性，其中包括建筑系主任胡如珊，她也是首任華人系主任。早成世界著名建筑師、藝術(shù)家的林瓔曾在受訪時表示，姑母姑父將他們對于中國數(shù)千年建筑和文化傳統(tǒng)的深刻崇敬與剛剛興起的現(xiàn)代主義運動融為一體，在努力記錄和整理當時尚未被發(fā)現(xiàn)重視的古代建筑遺產(chǎn)的同時，更推動了中國建筑史研究體系的構(gòu)建，“如果不是因為他們，我們將對許多古老的中國風格一無所知?！?/p>
位于八寶山的建筑師林徽因墓。圖據(jù)：ICphoto
這正是林徽因作為建筑師的成就。她的墓碑上，寫著“建筑師林徽因墓”。是的，她不是什么女建筑師，她就是建筑師。即便她未能留下多少杰作，即便她生前從來沒有獲得過建筑學學士的學位。
用戶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