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一襲華美的衣袍，卻爬滿了虱子

24歲的張愛玲說，“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fēng)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

一生的寂寞孤獨

“不管你的條件有多差，總有個人在愛你。不管你的條件有多好，也總有個人不愛你。”

“你死了，我的故事就是結(jié)束了，而我死了，你的故事還長得很?！?/span>

“你還不來，我怎敢老去。”

“經(jīng)得起風(fēng)雨，卻經(jīng)不起平凡；風(fēng)雨同船，晴天便各自散了。”

她總是一語中的。

她的驚艷，便是以一介妙齡就通透了世事，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的涼薄至今還掛在現(xiàn)代男女的愛情上，不多言語透徹背脊。

直達(dá)真相的冷調(diào)，在今天風(fēng)行的“極簡”風(fēng)尚里也不過時，有刪繁就簡、觸人心弦的力道。

她便是張愛玲。如你所料。

1920年秋天降生，1937年父女失和，1943年邂逅胡蘭成，1947年訣別，1952年離滬赴港，1955年抵達(dá)美利堅，1972年定居洛杉磯。

1995年病逝于加州公寓，適逢中秋，屋里沒有家具，沒有床，她就躺在地板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毯子。

查看張愛玲的人生坐標(biāo)，耀眼的起點似乎也是悲劇發(fā)軔的源頭，祖父是清末重臣、祖母是李鴻章長女，少年成名，才華過頂。

無限風(fēng)光的開頭，任誰都未曾料到后來的結(jié)局，亂世人生，等待她的，是剎那的心比天高，是低到塵埃的萬劫不復(fù)，歷經(jīng)之后，只剩20多年的幽居和沉寂。

一場天才夢，人世的好意不得而知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驚訝于宿命。小張愛玲23歲的三毛，常常被拿來比較，有人概括說她們“一個是孤燈落碎花，一個辛苦向天涯"。

三毛寫她的《拾荒夢》，“有一天長大了，希望做一個拾破爛的人，因為這種職業(yè)，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同時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戲，自由快樂得如同天上的飛鳥”，那位嚴(yán)厲的女老師丟過來黑白擦和一句歇斯底里的“滾出去”，最終沒有扼止三毛自由的軌跡。

張愛玲寫她的《天才夢》，“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biāo)。然而，當(dāng)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fù)吒衲氖杩?，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倍嘞褚粋€鋒利的預(yù)言，直白地穿透一生。

三毛是浪跡天涯、笑看紅塵的實驗派，張愛玲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旁觀者；世人矚目下真假難辨的自我幻化，豐富了三毛的滾滾紅塵；而張愛玲，與塵世的若即若離是她的領(lǐng)悟和適從。

那些筆下的女子，或長袖善舞、或委曲求全，天真也好、作戲也罷，皆是她對人世的戲虐。與他人不同的是，她從不在自己的小說里扮演任何角色，她，一直只是舞臺背后、一身清冷的角色入殮師。

白先勇說張愛玲，說她“當(dāng)然是不世出的天才，她的文字風(fēng)格很有趣，像是繞過了五四時期的文學(xué)，直接從《紅樓夢》、《金瓶梅》那一脈下來的,張愛玲的小說語言更純粹，是正宗的中文?！?/span>

24歲的張愛玲說，“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fēng)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

華洋雜處的上海摩登里，黃包車頭裙擺倨傲的少女，也曾被沾沾自喜的情愫逢迎，深愛看《紅樓》、《聊齋》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

回味著孩提時代自己筆下漫畫里的書館、“演武廳”、巧克力店、屋頂花園……甚至發(fā)出“不記得那里有沒有電影院——雖然缺少這種文明產(chǎn)物，他們似乎也過得很好”這樣前衛(wèi)的評論。

到底是名門之后，12歲發(fā)表小說，18歲倫敦大學(xué)遠(yuǎn)東區(qū)入學(xué)考試第一名，23歲憑借《沉香屑第一爐香》名燥文壇。

少年時代的父女失和、家道變故的傷痛，在初長成人的煙霞里并沒有蓋過少女的興致勃勃。

她欣慰“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聽蘇格蘭兵吹 bagpipe，享受微風(fēng)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20歲的“天才夢”，24歲的豪言壯語，最終未能成真，胡蘭成事件后避居香港，之后赴美定居，她終究應(yīng)付不來現(xiàn)實的愕然。

如她坦言，“生活的藝術(shù)，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lǐng)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币宦房部?，越走越凄涼，唯留喟嘆。

鮮有人知，電影曾是張愛玲最大的夢，她說“我想學(xué)畫卡通影片，盡量把中國畫的作風(fēng)介紹美國去”。她的兩段電影生涯，一段懵懂，一段無奈。

最初便是以“影評人”身份開啟職業(yè)生涯，23歲便以6篇影評在《The 20th Century》上嶄露頭角。

第二段便是文化影業(yè)和后來電懋公司的職業(yè)編劇生涯，《不了情》、《太太萬歲》、《情場如戰(zhàn)場》等，中產(chǎn)、摩登的風(fēng)格，加上她對商業(yè)文明的妥協(xié)，反響不凡，這一段倒似她人生里最為入世的時期。

然天意弄人，電影在她的人生里最貼切的角色，最終淪為無以為繼時施以援手的生計。以致后人常說，電影，終究不是張愛玲的歸宿。

比起上海文壇的轟動，外語寫作生涯的失意，加重了人到中年的暮靄。

定居美國，張愛玲嘗試在英語世界里重拾影響，她將《金鎖記》改寫成英文，她的《秧歌》只賣了200本，甚至沒有任何書評。

而《怨女》的中文版出版之后，美國出版社甚至直白地拒絕出版英文版。

天才天地可鑒，讓人憐惜的卻是她一語成讖，妙齡時代的《天才夢》終成一夢。

自小的天才夢，現(xiàn)實的望塵莫及。

1995年的尋常一天，她孤零零客死異國。

直到2007年，《色戒》搬上大熒幕，李安才把張愛玲帶到了好萊塢。

一段情殤，來易來，去難去

在《公寓生活記趣》里，她說：“我喜歡聽市聲?！?/span>

寒天早晨，有人在人行道上生小火爐，嗆人得很，她說，“我喜歡在那個煙里走過”。

一個綠衣郵差騎車而過，載著一位遲暮的婦人，原來正是她的母親，她便瞬間淚目。

她的電影劇本里，那些俗氣的、平凡瑣屑的、小奸小壞的女人的命運，出人意料有個大團圓結(jié)局。

她有她的乖覺和溫情。兵荒馬亂、人如草芥的大時代里，她的溫情既熱切又不確定。也許她從未相信過這世界存有美好。

如池莉看她，“她對現(xiàn)時生活的愛好是出于對人生的恐懼”，正如她饒有興味地描述了一系列日常景致，忽然總結(jié)了一句：“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span>

她對人生的虛無，若非世俗和貴族趣味，便無以為繼，便生不出信心。正因此，她對視人的欲望，寫盡悲歡離合，不動聲色地消解情感的神話。

這份冷靜和無畏，正是她的矛盾，在意著貼膚質(zhì)感的享受，享受著市井生計人間煙火，喜歡歸喜歡，卻從未曾相信過它們的意義。

正因此，她的眼里主流是荒謬的，千秋家國的時代背景里她偏偏眼里只有“兒女私情”。

她說，“我甚至只是寫男女之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zhàn)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肆的。”

這便是她，人生，是蒼茫的。唯有，掬起那華美的袍，摩挲，回味，那精致的細(xì)節(jié)，那昔日的光澤，那溫?zé)岬娜碎g，聊以慰藉。

不幸的是，這份出身名門的“身世之感”，童年不幸之后的及時行樂，矜驕寡淡的才情，骨子里的優(yōu)雅，海海人生，懂得的竟只是個胡蘭成。

連她的好閨蜜蘇青聽到她談及身世之感，聞之色變令其三緘其口。足見胡蘭成的難能可貴，之后的?；?、賴雅再敵不過這莫逆于心的“靈魂伴侶”。

張愛玲對胡蘭成的表白回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足見懂得對于張愛玲的彌足珍貴。

而胡蘭成在才情和悟性上確實匹配張愛玲，兩人同緣同相，同見同知，生死契闊，一紙婚書“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的精神依持，差一點就誤以為是愛情的神話。

張愛玲的散文《愛》，文章的開頭就寫，這是真的。的確，這是胡蘭成發(fā)妻庶母的故事。如此亮眼的詩意，入木三分的遐思和領(lǐng)悟：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這說不上來的別樣風(fēng)采，便是愛情的領(lǐng)悟了。要說張愛玲一生與羅曼蒂克的關(guān)系，也唯有那個時刻了。

然胡蘭成風(fēng)流成性，曾經(jīng)擁有8個女人，而張愛玲只不過是他的生命過客。幾番輾轉(zhuǎn)，幾番掙扎，她這一生最美的愛情，已經(jīng)走到了辛酸的盡頭。

“以前，她說，她是見了他變得很低的從塵埃里開出的花；他說，她是民國世界里的臨水照花的人。

后來，他說，情是花開花落；她說，我將只是萎謝了?！?/span>

一場訣別，不剩只言片語，一場情殤，卻是一生不愈。

張愛玲在《金鎖記》的開頭說：

“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應(yīng)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紙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帶點凄涼?！?/span>

是的，正如張愛玲的一生，順著一個凄涼的結(jié)局，再好看的月亮也不免帶點凄涼。

（編輯：千萬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