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四）作者：畢福蘭 誦讀：關凌云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著。姨媽雖對姥姥有意見，但她知道親情不能斷離，表哥后來又幾次到過古城看姥姥舅舅和我媽。我在九歲時，表哥帶我去見過一次姨媽。不懂事的我住了三天就哭著要回，表哥只好送我回來?；貋砗?，讓媽媽使勁地罵了我一頓。我心里想:“以后我再也不去那個鬼地方了。”
直到文革期間，姨媽家中 突然來伙造反派，家中那個 如炮樓似的建筑物，被推到，儲存的糧食全拿走了，也把姨媽珍藏的陪嫁首飾 和姨伯送她的金銀珠寶全部掠走了。歷史給姨媽帶來了被批斗的折磨，表哥、表嫂也陪斗。無奈的村里人，在那個瘋狂年代也只能露出同情的目光。?
由于天旱，顆粒無收,又沒有了儲存糧食，饑餓使他們到離村很遠的地方討飯吃。世態(tài)炎涼的年代，他們不愿意連累村里人。
有一次的批斗，造反頭目伏在姨媽耳朵上小聲說:“交出你那把小手槍給我，咱就沒事了?！币苫蟮囊虌尶粗?，不明白他怎么知道這把槍? 這把槍只有當年匪頭知道。為了保護家人，姨媽死不承認。此回答給姨媽帶來了非人折磨， 姨媽后來得知，造反頭目是當年匪頭隱姓埋名的后人。姨媽在屈辱與折磨中堅強地支撐著，在沉默中忍受著非人待遇。
對于姨媽的折磨，同村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姨媽給這個村子種下的善果，終于使全村人鼓起勇氣，同心上告保護姨媽，那個匪徒的后人終因他父親問題走上了審判臺。
對于姨媽撤離批斗，就是監(jiān)管。那時的農村運動除非一小撮壞人外，畢竟沒有城里激烈，村里同族的還是比較多，只有保護，不會有傷害。
姨媽的身體讓表哥撐不住了,表哥瞞著姨媽，悄聲地從西岐徒步討飯走到古城，進了我家的門。媽媽望著蓬頭垢面的表哥，泣不成聲。先給表哥做了頓有肉有米的好飯，讓他吃個飽。然后搖起她平日開會、如今不再用的銅鈴鐺，對著全家院子的大娘嬸嬸們喊：“誰有現成饃饃借于我，日后還給你們?！贝竽飲饗饌兟犝f姨媽苦難遭遇，統(tǒng)統(tǒng)拿出支援?！斑€什么啊,姊妹們有難了,就得幫啊?！辈灰粫?滿滿一面口袋的饃饃 擺在表哥面前，表哥淚水直流，沖著我媽及大娘嬸嬸們突然跪下磕起了頭，媽媽急忙拉起他來。讓他洗臉洗頭，鄰居叔叔給他理了發(fā)。然后和他一起上街給他們全家老小一人一套衣服，又買了好多糖果。
? ? 沒有停留，買了早晨的車票，媽媽與表哥帶著饃饃、我家的一袋大米、及吃的用的，坐了六個小時的車，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才到了姨媽的家。
媽媽望著躺在床上的姨媽骨瘦如柴、幾乎奄奄一息，不敢相信，這是曾經穿著旗袍細腰翹臀的?；ń憬?！姨媽黑衣粗布裹身，過著蒼涼悲慘的生活，媽媽欲哭無淚。姨媽望著突然出現在她臉前的將近20年未見面的妹妹，悲喜交加。往事一起涌上心頭。突然緊緊擁抱痛哭起?！斑\動來了，我就一直擔心你。果不其然，善良一生，福沒享個啥,讓你受了這么大的罪?！眿寢尶拗f?！拔颐茫瑒e哭了，能享起福，就得能受起罪，這是姐的命?！币虌屵吔o媽媽擦著淚水邊說著。她們拉著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地訴說著分離后的點點滴滴。
? ? 媽媽給姨媽先做點面糊，讓姨媽喝，然后才給她少量吃點 帶來的炒咸菜和饃饃。看著姨媽吃得那么香, 媽媽淚水直流：一個富家女，美麗善良、有文化的女人，命運竟讓她日子過得如此悲慘！
經過幾天調養(yǎng)，姨媽緩了過來有了精神。媽媽就得回城照顧我們了。媽媽在走的前一天，抓些糖果，串家串戶分去，拜托鄉(xiāng)親多多照顧姨媽她們，來日定會報答。
? ? 到了晚上，姐妹倆躺在那農村的土炕上說著保重的話。媽媽給姨媽100塊錢，姨媽哭了，那時的100塊錢是很值錢的，能買好多東西。媽媽說：“你一定好好生活，別再去討飯了，我回去后，會經常給你捎面和東西的。”姨媽不讓媽媽告訴我還在世的姥姥，媽媽點點頭。
? ? 姨媽關緊房門，趕緊將那把包著的小手槍從地下刨出來，交給媽媽，讓她偷偷帶走，一定處理掉，千萬別留著。姨媽對媽媽說，這個年代沒有保護作用了，是禍害，這個不能再是我心愛的禮物了。在那個年代，媽媽當然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她畢竟當過幾十年的家委會主任，經常學習?；貋砗?，她很舍不得地將這把德國造的精美女式槍趁無人時，悄悄扔到城墻的護城河里。從此后，媽媽經常幫助姨媽，最終使姨媽她們渡過了難關。
若干年后，改造護城河，挖出了好多金銀首飾及各種槍支。已經知道故事的我，當時就想，不知會不會還有那把可愛的小手槍。
后來我見到姨媽，怎么問匪頭之死因，姨媽都閉口不談，總說她也不知。為不使勾起姨媽難過，我不好再問。
? ? 姥姥的干兒子盛林，媽媽很敬佩他的武功，后來成為了我的父親。這個故事就是父親講給我的。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我16歲。父親只讓我記住就行，我牢記在心。工作后，我經常去看姨媽，姨媽用她那僅存的文化底蘊，教育著表哥的孩子,不再是單傳，而是3男3女。六個子孫本分好學，五個考上大學。雖然日子清苦，姨媽卻享受著子孫的孝順，頤養(yǎng)天年，在這片土地上整整過了一個甲子年還多，直至八十五歲高齡。


鞭炮聲震驚了我?？粗煌烈稽c一點掩埋的棺木，我似乎走不出回憶的時空。揮之不去姨媽那難忘形象：站在院門口，挺直的身板, 一身黑粗布襖褲, 雙手抄袖口, 一臉蒼桑，靜靜地微笑著迎我。突然間又好像是一個亭亭玉立，身材修長，穿著可身的絲綢旗袍，梳著兩條辮，腋下夾著兩本書，婀娜多姿，緩緩地帶著微笑向我走來。我盯眼再看，她好像微笑著柔柔裊裊地迎著飛舞的雪花，飄向了陰云重重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