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彼此靜默，沉默成一對萬古不變的石雕，永遠相視對望，卻無語凝噎?！}記
1
今天因為工作又坐在去外省的飛機上。當(dāng)然，今天也是一年一度的父親節(jié)，你的節(jié)日。我不曾對你說過很多話，不知如何說出口，不知該說什么。
前天晚上，左邊的牙齒疼痛致命，導(dǎo)致整個晚上在鬼哭狼嚎中度過，翻來覆去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早上，一個人。早早給牙科醫(yī)院撥了電話過去預(yù)約，進了些許食物便到醫(yī)院。
給我治療牙齒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她給我注射了兩支麻藥。嘴巴完全麻木。我把嘴巴張大，任何醫(yī)生處置嘴里的牙齒。一個小時后我張開眼睛，看到那顆沾滿血絲的困擾我一年多的牙齒。沒有掉眼淚。一個人。
這么些年，通常一個人獨自拖著一個簡陋的行李箱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城市。有時是因為工作，有時只是去感受。不再有你的庇護。
2
記得在緬甸新首都內(nèi)比都一日，住宿于一高端酒店費用缺只花費了三百多點的人民幣。是我二十多天來住得算是最好的酒店。
酒店建在平整的青蘋果般綠的青色山坡上，面積廣闊大于學(xué)校操場兩倍之多，山坡背部平靜湖泊以供修養(yǎng)，酒店接待臺旁側(cè)有一游泳池，池水澄澈可清晰見底，底部鋪筑的是藍白搭配的大理石。
下午四時去到場內(nèi)，我躺在游泳池旁一把躺椅上讀書，有一家四口在池內(nèi)如群魚游曳嬉戲，歡聲笑語灌入我耳內(nèi)，英俊小男孩和美麗女孩在父母懷中肩上撒歡，歆享世間豐禮。
我見如此溫情之狀，暗自神傷，心下凄然。從小至今，你生疏從未抱過我。原來一個擁抱對于幼年的我們?nèi)绱酥匾灾劣谀觊L之后依舊耿耿于懷。更駭然的是后來與你，的關(guān)系似乎總是隔著那么一道堅硬不倒的城墻，由此及彼貼得再近，都無法感受到對方的心跳，即便努力了二十幾年依舊徒勞無功。
3
所有的人一生都是在經(jīng)營親情、愛情、友情這三種關(guān)系。經(jīng)營好了，這一世便可圓滿。沒經(jīng)營，可能一輩子滿目瘡痍。
你卻可能是我這一生一道很重要的坎。你不太了解我，正如我不太了解你。從小至今，我們之間的話語就很少。在外求學(xué)的年齡，很多次想撥通你的電話，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而現(xiàn)在，別人都說我能說會道，私下與朋友口吐舌蓮。在你面前，還是語塞。
有些話，還是適合寫出來。
也不知怎的，你在你約摸四十歲的年齡和母親決定生下我，我一直忍住沒有問你緣由，一直跟朋友開玩笑說我只是一個意外。
幸虧有這個意外，才有了我。
彼此都太倔強。不太喜歡將自己的情感表達出來，藏在心里。不太會關(guān)心對方。
經(jīng)歷過文革最慘痛的十年，你一定隱忍了太多。我卻沒法理解你這么些年的切膚之痛。我很少見你掉過眼淚。對于世間任何的種種，你已能做到波瀾不驚、安之若素。
你八歲的時候你的父母雙雙過世，由兄長和嫂子撫養(yǎng)長大，而兄長在他二十歲的年紀(jì)也跟了父母入了土。所以我總記得每年的春節(jié)和清明節(jié)，你會虔誠跪拜在墓碑前良久。
你小學(xué)一年級都沒有讀完，便去做工掙錢。那時建房的磚頭是用泥塊做成了，你被一個簍子從這個地方運到那個地方，一天能夠有幾毛錢的收入。
二十五歲的時候看過一個女的，那女的嫌棄你不善言辭，家境又窮，又沒讀書。硬是死命抵抗家人的安排。
你直到二十八歲的時候才和母親在一起的。你和母親，那個年代，沒有陌陌、沒有微信、沒有約會。經(jīng)人一介紹，男方期望早點取媳婦，女方期望早點嫁出去，你們便在一起了。哪還有條件去談轟天動地、?？菔癄€。所以你們的情感，三十幾年一直不瘟不火的，偶爾爭吵，或許這就是你們這個年代的愛情。
4
我喜歡叫喚爸爸，這兩個字給予我幼年時期巨大的溫暖和依靠。有你在身邊的時候，我什么都不怕。我甚喜坐在你的肩頭，用自己細嫩的小手抱緊你的額頭。
記憶中的你是在大太陽下?lián)]舞著鋤頭挖土的樣子，穿著灰色背心，不一會兒便汗跡涔涔?jié)裢敢路６以谂赃叧冻缎〔荩纷泛?，夕陽西下的時候你牽著我的小手回家。
記得你打過我一次。那是一年冬天，天氣很冷，吹得家里的小屋呼呼作響，風(fēng)從窗戶縫中吹進屋里來發(fā)出詭異的叫聲。那天我玩得很臟，我有很多天沒有洗澡了，母親幫我兌好溫水，但我怕冷，執(zhí)拗了很久不去洗澡盆。然后你轉(zhuǎn)身出去，進屋的時候拿了一根竹條抽打我的身體。
叫你不乖，叫你不聽話。你紅著眼鐵著臉，直到我放生大哭無奈委屈的躺進洗澡盆里。
我還記得一天晚上，你帶我從鄰居家看完電視回來，很晚，夜色墨一般的黑，我還小，騎在你的肩膀上面，你摸著黑走路，不小心，我們掉在稻田里，回到家后我倆身上全是稀泥，我一點都不痛，也沒有大哭，反而開心的笑了，難得的一次坐在的健壯的肩頭。
5
家里經(jīng)濟一直不太寬松。日子就這么過著。
母親陪你度過風(fēng)雨雪霜的四十年，你倆終究在幾十年后含辛茹苦地把三個小孩拉扯長大。用自己最普通卻偉大的雙手。
我還記得好長一段時間，我屁顛屁顛地跟在母親后面去向鄰里借米。
我一向不喜歡吃腌制的食物，那一年冬天沒錢買新鮮菜，我每天吃飯都很少。
在我小學(xué)四、五年級的時候，用姐姐寄過來的1500元的工資買了第一部彩色電視機。
在小學(xué)升初中時，本來成績可以上學(xué)校重點班，但重點班聽說要求住宿，每年要多花200元，我便從此與我的要好的小學(xué)同學(xué)們失去緣分繼續(xù)聯(lián)系。
所以，我很理解你一直期望我能大學(xué)畢業(yè)，有一份非常穩(wěn)固的工作。對于你們而言，掙錢、活著便是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哪有什么幻想、夢想這些奢侈的事情。
6
你在我們這個貧困的村莊生活很多年，基本上沒有離開過這塊窮僻野的土地，幾十年孤獨地抵抗著熾熱的日照在土地上沉默地勞作。
兩年前，你和母親好不容易來我工作的城市，我執(zhí)意要拖著你們?nèi)ナ兄行牡馁徫镏行膰L嘗西餐。
我們走進富麗堂皇的商場，第一次走進這個氣派的六層購物中心，眼睛東張西望卻充滿了猶疑和怖懼。
你執(zhí)拗不肯，非得要去吃一頓簡單的中餐就好，嘴角彎得像生氣的孩子。
其實，你一直都有孩子性格的一面，即便到了鬢如霜的年紀(jì)。
你從不愛買衣物食品其他東西，一根煙一杯酒足以聊慰你的一生。
原來幸福對每個人而言是不一樣的。
7
三個孩子陸續(xù)結(jié)婚，生了小孩。在買孩完成大學(xué)畢業(yè)后，你覺得你完成了你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甚至有時不知自己無事可做。
當(dāng)年你年輕力壯、殺爽英姿。如今很容易就生病。
上次你執(zhí)意回老家要把家里的井弄好一點，等過一兩年回家后能洗一個舒服的澡。結(jié)果才剛剛擔(dān)點東西，腰便閃了。這些年，你一直用感冒藥來制止自己的頭部疼痛。開始的時候是一個月幾顆，后來是一個月幾盒。長年累月的勞力農(nóng)活，讓你的身體染上了各種疾病。近幾年來去醫(yī)院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
你終于明白，你不再年輕。
你在十幾年前，讓算命先生給你算了一下命。算命先生說你能活到七十六歲，從此你便認定這是你能活的年齡。笑著對我和哥哥、姐姐說，我還有二十幾年。
在大學(xué)畢業(yè)那一年，我用自己賺的工資把你和母親接到自己工作的城市待了幾天，還帶你們搭飛機去了北京。那天，我看到你們坐上飛機時望向舷窗外閃爍光亮的眼睛。我知道，這是你們的心愿。當(dāng)然，你們更大的心愿是我有能力能帶你們做這件事情。
最后，我想對你和母親說，我很少陪在你們身邊，一年見的次數(shù)也不多，而我希望你和母親能學(xué)會享受生活，在最后的時光歲月中，靜靜地感受這美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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