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夏夜

夏夜

月光輕盈而均勻地滲透院中的每個角落，象春天漲潮的湖水打濕了兩岸的草地。山墻下的樹叢在暗影里閉上了眼睛。白天的毒日頭讓它們精疲力竭。它們不會放過這短暫的黑夜的睡眠。水池里偶而傳來魚兒跳出水面的聲音。這聲音和石縫的蛐蛐，水草間的蛙鳴共同構(gòu)成了這個夜晚最生動的演唱會。父親早已支起了涼椅，手搖蒲扇驅(qū)趕著蚊蟲。他身邊的矮腳椅上放著一只茶杯。這是他打發(fā)每個夜晚唯一方式。母親在屋檐下晾衣服。我和妹妹躺在用板凳搭起的硬質(zhì)涼床上。我們都沒有睡意。清澈的夜空如此切近又如此遙遠。去年夏天我學(xué)會了如何辨認大大小小的星座。現(xiàn)在我應(yīng)該溫習(xí)一遍。那是北斗星，那是獵戶座，那是大熊星座，小熊星座……這時候我看見一顆行星在緩緩地向東移動。妹妹也看見了。我們心中陡然升起了一個偉大的理想。我希望長大后作一名科學(xué)家。如有機會一定到每個星星上走一遭。

如此難得的夜晚在那個年代并不稀罕。在我的記憶中，那時候的夏天特別漫長，夜晚也特別漫長。我們都是在涼床上睡著了，最后被父母抱進屋里的。有時候我們也玩游戲。但大多數(shù)時間是靜靜地聽隔壁的楊叔講故事。他的兩個女兒自然也加入進來。楊叔文化程度不高，常常被我們逼得搜腸刮肚，一個故事講上四五遍他都不記得。.我們起初并不指出來，待在重要的情節(jié)上居然有很大的出入時就開始譏笑他，說他是在騙我們。楊叔也不惱，訕笑著回屋里點上一根煙。興致高的時候他還講些鬼故事。他比手劃腳、活靈活現(xiàn)的表演弄得我們毛骨悚然，緊緊地擠在一起。我們懷疑那些可怕的家伙就躲在不遠處房屋的陰影和樹叢的背后。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都不敢到那兒去。每每這時候我們就盼望天快快亮，白日里我們是什么都不怕的。

那是一個沒有電視機、也很少有風扇的年代，人們在夜晚都不愿龜縮在屋里。每天夕陽西沉的時候，大人們把水潑向院中的地面，以利于夜間乘涼。我們都是喜歡乘涼的。上了一整天的課，小伙伴們又可以聚在一起了。大家敘述著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趣事，誰誰今天被罰了站，還請了家長;誰誰體育課時一腳踏在皮球上，摔了跟頭;誰誰中午得到了一根含核的棒棒糖，卻被老師繳了去……伙伴們七嘴八舌。為了表明自己所說的事情更加與眾不同，有人就開始添油加醋，結(jié)果越說越離譜。針對這種現(xiàn)象，大家立刻站起來揭穿。當事人面紅耳赤，甩手而去。不過，和好也就是一兩天的事，沒有誰跟誰會結(jié)下長久的冤仇。

1980年夏天的某個夜晚，有人路過石級的時候踩著了一條蛇。院中的人聽見尖叫聲都趕了過去。七八只手電筒在草叢間四處尋找。后來終于有人在石頭的背后發(fā)現(xiàn)了它。羅三哥旋即脫下襯衫，身手敏捷地按住了它的脖子。眾人商議把它剝了皮，在食堂里熬一鍋湯，各家各戶都來分享。盧老頭卻站出來反對，說蛇是吉祥之物，動不得的，何況是菜花蛇，不傷人，對大家也沒有危險。大家爭論了好一陣子，最后還是采納了盧老頭的意見，把它給放了。后來每年夏天它都會出現(xiàn)一段時間，在樹枝或石頭上，也的確沒給人們帶來什么危害。

在我讀高中的時候人們就不怎么外出乘涼了。那時候電視機已經(jīng)普及，每家每戶都裝有幾臺風扇，似乎屋里比院中更為涼爽了。我已有屬于我的一間屋子，還有一臺七十年代過時的紅燈牌收音機。雖然它的外殼斑駁得厲害，但收聽的效果還是蠻不錯的。它幾乎成為我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徑。每當夜深人靜萬籟巨寂的時候，我關(guān)上臺燈，打開陽臺門，靜靜地坐在如水的月光里。收音機里傳來一首羅馬尼亞電影《沸騰的生活》的主題曲。不知怎么回事，這支多少有些歡快的曲子在我聽來卻憂傷無比。我已經(jīng)聽過很多次了，但每次都會引起同樣的感受。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那種莫名的憂傷和美麗，一直打動了我許多年。誰說少年不知愁滋味，少年的愁緒才是單純和率真的，沒有受到世俗的雜質(zhì)浸染。我弄不清楚是什么東西打動了我，反正我已經(jīng)是感動得眼眶都有些濕潤了。

那年暑假我開始看一些與現(xiàn)代詩歌有關(guān)的書籍。為了不讓大人們發(fā)現(xiàn)，深夜里我才把它們拿出來。韓作榮先生的《詩的感覺》讓我越讀興致越濃。雖然大部分內(nèi)容我都無法徹底理解，但還是朦朦朧朧地感受到詩歌是怎么一回事。一本書還未讀完我就欣然提起了筆。那段時間對我影響最大的除了韓先生，就是印度的大文豪泰戈爾。我早期的十幾首拙作都帶有他老人家的痕跡。那是一種純粹的模仿和涂鴉，而我依然興趣盈然。一首首短詩被我工整地抄在一個漂亮的筆記本上。去年回家收拾房間的時候我還發(fā)現(xiàn)了它。三十多年過去了它保存完好，只是里面的書頁泛了黃，被蟲子鉆了幾個小窟窿。我一篇篇翻開來讀。這些幼稚的文字讓我發(fā)笑，也讓我重新回到自己多愁善感的少年時光。

一個人一生中會做許多的事，大約有三分之二的事情都不會有成功的結(jié)果。一個夢想作科學(xué)家的人又異想天開的想成為詩人，最終什么都沒有做成。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在其中得到了愉悅，得到了自我的滿足，這已經(jīng)讓他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