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316期：沈從文：笨，是一種高級的情商

茨維格在《人類群星閃耀時》里說：

?

特殊的歷史人物，總會在特定的時刻出現(xiàn)，

他們宛若星辰一樣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普照著文明的黑夜，推動著人類社會發(fā)展。

1937年，在抗日炮火下成立的，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就是一所“巨星集中營”。

新中國各個領域的一代宗師們，幾乎都在這座只有八年校史、最窮最破的大學里讀過書。

?

今天本期專欄的收官之作，為大家講述最后一位可愛可敬的人——曾執(zhí)教聯(lián)大的沈從文。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

沈從文是現(xiàn)代著名文學家、作家，一生作品很多，非常高產(chǎn)。

?

1988年，“諾貝爾文學獎”準備頒發(fā)給沈從文，只是那時候沈先生已經(jīng)去世了。

和文學界最高的獎項擦肩而過，前后只差了幾個月。

?

朱光潛曾經(jīng)寫文贊賞過沈從文，說他：

道縫曲車口添涎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

意思是：沈從文不管什么時候，都能對自己專注的事物懷有熱烈的激情，這種真摯的天性，是大德行者才會有的。

?

實際上沈從文一生不順，跌宕多厄，坎坷叢生，屢受排擠……生活之苦，他全部都嘗過。

?

這種洞悉了人情世故之后，還能飽含的赤子之心，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善良吧。

無門無派的沈從文

?

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執(zhí)教的日子不太好過，他只有小學學歷，所有的知識全是自學而來；

而且，還和胡適一起推廣白話文，編新派教材。這就站在了古典文學的對立面。

因此，西南聯(lián)大的大儒們，自然有人瞧不上沈從文。

?

有一次跑防空警報，劉文典先生看見了沈從文也在跑，指著他就罵：

?

“你跑什么？我跑是因為我死了沒人能講《莊子》，學生們跑是為了未來，你跑什么？”

輕視之意，溢于言表。

新派詩人穆旦也看不上沈從文，認為他的“鄉(xiāng)土文學”家長里短，并不是文學的根本所在。

?

不光如此，擁護“五四”運動的留洋派們覺得，沈從文是一個沒有進步覺悟的人。

在這樣四面楚歌的狀況下，沈從文依然堅持：文學應該追尋本身的永恒價值，不應該為政治服務。

?

他說：而我，學了很多東西，依然放不下心中那本“大書”。

?

這本“大書”，講的就是千萬個位于社會底層的老百姓的真實生活。

?

堅持自己的文學理想，讓沈從文在建國以后，也沒跟上時代，沒站好隊。

1949年以后，沈從文干脆封筆，轉(zhuǎn)行作歷史文物考古去了。

?

我只愿在真理的圣壇之前低頭，不愿在所謂的權(quán)威之前拜倒。

講課沒有體系的沈從文

?

文學創(chuàng)作能不能教？這是一個世界性爭論的問題。

?

西南聯(lián)大的中文系主任羅常培先生就說過：大學是不培養(yǎng)作家的，作家是社會培養(yǎng)的。

?

如果一定要教，老師至少需要滿足兩個條件：

具有豐富的寫作經(jīng)驗，學識淵博，眼界開闊，兼容并蓄。

肯于花時間精力和學生們慢慢打磨。

?

這根本就是個悖論，哪個作家有時間這樣“揮霍”呢？最“當時”的創(chuàng)作階段，有這時間都能多寫兩本書。

?

但沈從文不光開了“習作”課，還選擇了最“笨拙”的方式教學，他讓同學們隨意發(fā)揮去寫，想寫什么就寫什么。

?

沈先生也出過一些奇怪的主題給學生寫：“記一間屋子里的空氣”！

他認為，寫這樣的片段是有好處的，學生們可以練習基本功。

現(xiàn)在的青年文學愛好者，往往一上來就寫大作品，功力卻不夠。

別人備課一份就夠了，沈從這樣講課，要備課“無數(shù)”份。

沈從文批閱學生習作非常用心，他常常會寫出比原作還長的點評。

見解精到、文筆講究、發(fā)人深思。

?

除了指出創(chuàng)作本身問題，還會介紹類似的名家作品，如數(shù)家珍，引人入勝。

?

沈從文的學生王彥銘回憶說：

?

那個時候我們年少氣盛，隨手揮寫，他連我們的行草不規(guī)范，還有標點，都要改過，做出示范。

先生是大作家，這些小問題，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勻出時間自己搞創(chuàng)作。

他這是用行為在啟示我們：藝術(shù)起于至微，失之毫厘，謬之千里。

?

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也。

古之學者必嚴其師，師嚴然后道尊。

沈從文，很有古人先賢為師的風范。

?

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沈從文講課卻并不出彩。

?

他的湘西口音很重，聲音又低，沒有抑揚頓挫，同學們聽著費勁。

他也沒有任何“講座”技巧，沒有一點煽情、沒有噱頭，完全不吸引人。

?

或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沈從文最喜歡的學生汪曾祺說：

?

沈從文講課非常謙抑，非常自制，沒有一點兒嘩眾取寵，

他講地很誠懇，甚至很天真，但是只要你聽懂了，你就會受益匪淺。

我以為沈先生的話，是浸透了淳樸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

王彥銘說等人在自己的回憶錄里都提到：不可否認，沈先生是難得一見的好老師。

?

不光如此，沈從文知道同學們上稿不易，看到好文章，他就做主幫學生們寄到熟悉的報刊上發(fā)表，不知道花了多少郵費。

?

汪曾祺1946年前的所有文章，都是沈從文寄出去的。同學們的文章加起來怎么也有四十多篇。

?

在那個吃飽這頓，就要思考下頓飯在哪里的歲月里，這些郵費著實是好大的一筆費用。

汪曾祺說：

“沈先生教書，但愿學生省點事，不怕自己麻煩。

在聯(lián)大時期，很多資料不容易得到，

他講《中國小說史》時候，就自己抄，用毛筆小行書在云南竹紙上，每次上課就夾了很多卷紙。

東風化雨，春泥護花，由心而發(fā)愛護，也必然會得到真情的擁護。

?

學生們都深深愛戴著沈從文。

后來，沈從文搬到昆明鄉(xiāng)下住，僅有兩天留宿學校，他的宿舍里，便是從早到晚，“車水馬龍”，學生和同事訪客不斷，沒有半點空閑。

交友有派系的沈從文

?

沈從文的書多，除了一般的四部書、中國現(xiàn)代文學、外國文學的譯本以外；

還有社會學、人類學、黑格爾、弗洛伊德、道教史、陶瓷史、《髹飾錄》、《糖霜譜》、各類工藝……

兼收并蓄，五花八門。

?

如果他的書沒有借出去，即便不寫文章，靠藏書量也可以成“家”。

?

沈從文還喜收集工藝品，都存放在學校的宿舍里。

?

汪曾祺曾經(jīng)說過：先生后來不寫小說，搞文物研究，并不奇怪，先生年輕時就對文物、工藝有極其濃厚的興趣。

?

沈從文曾經(jīng)迷上過一種耿馬漆盒，價錢便宜，都是在地攤上出售，沈從文一進城就興致勃勃地淘換不同的盒子。

?

后來他屋里，所有裝東西的器皿、陳設，都換成了這種盒子。

?

朋友們、同學們，去看沈從文有一個固定流程：談天，求字，鑒賞“寶貝”。

沈從文聽到新言論，一開心就送“寶貝”，大家再順便拿走幾本書。

到后來，盒子也沒了，書也沒了。

?

聯(lián)大文學院的同學，人人手里倒是都有一兩本沈從文的書，沈從文并不記得借給誰了，也從來沒追著讓人還過。

?

聯(lián)大解散的時候，他的書也不知道隨著多少人，牽絆著多少記憶，去了多少個故鄉(xiāng)。

與沈從文交好的好友，也都是這樣的童心未泯之人。

徐志摩有一次上課時帶了一個很大的煙臺蘋果，一邊吃，一邊講，還說：“中國東西并不都比外國的差，煙臺蘋果就很好!”

?

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測繪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差一點從塔上掉下去；而此時，林徽因正發(fā)著高燒，躺在客廳里，和客人談文藝。

?

還有金岳霖，與沈從文關(guān)系最好，也是超級特立獨行，幽默有趣。

?

從這些人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個共性：古之真人，心底無私，天地皆寬。

?

他們的“無私”是對工作生活的專注熱情、沒有機心；

他們的人生之路注定寬廣，因為即便在逆境下，也永遠不消沉沮喪，樂天知命。

《易經(jīng)》里說：有大德曰生。

他用自己的赤子之心，燃盡人性的冷漠，鑄造起生生不息流淌著的綠色邊城。

?

沈先生在晚年，有人要為沈從文先生的作品舉辦國際研討會，他艱難地寫信，堅決拒絕：我不要名，才能活這么長。

如果要名，我早死了。

?

《沈從文的后半生》作者張新穎說，沈從文身上最吸引人的，是他的心能讓他看清“自我”，也懂得“自我”。

他有這個能力，隨時能跳出名利，這是何等的睿智，世俗的我們，又有幾個能真正看透。

沈從文的墓位于沱江畔的聽濤山。

?

墓碑背面是沈從文妻妹張充和的撰聯(lián)：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

?

“從文讓人”是沈從文對外的德行風骨。

?

墓碑正面鐫刻的是沈從文先生自己的手跡：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

“識人”有三重境界：識自己、識他人、識世界，“識人“才是沈從文洞見真知、貫穿人生的大格局。

有書君語：這就是今天跟大家分享的文章，不知你是否有所感悟？歡迎你在留言區(qū)抒發(fā)自己的感想，我們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