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一夕癡狂，到底是為誰？【夜游宮 周邦彥】

夜游宮 

周邦彥

葉下斜陽照水，卷輕浪、沈沈千里。 

橋上酸風射眸子。立多時，看黃昏，燈火市。 

古屋寒窗底，聽幾片、井桐飛墜。 

不戀單衾再三起。有誰知？為蕭娘，書一紙。

上天最得意的藝術品有二：一是這日出月落，川流海闊，萬物榮枯的天地；一是這奇妙無垠的天地間，唯能擁有不死之魂的人。

上天對于它造出人這個小東西實在是很得意的。這小東西具有無比美妙的形體，還有多姿多彩的心魂，把它扔到這方天地里來，它就令世間生出了奇妙的靈氣。這樣巧奪天工的小藝術品，真是天地里流動的景，悅目賞心。但人有萬千，并非都能成為景，那些生著美麗肉身，還能在肉身消亡后，讓魂魄千秋萬代長留的人，才是天地間真正有靈的藝術品，引無數(shù)后來者駐足一賞的美景。

那橋是秋水長天里，斜陽邊一座舊石橋；橋上的美人，是北宋年間名滿京師的大才子周邦彥。那人生了一副風流桃花面，年少入太學，就以一篇《汴都賦》讓皇帝對這美貌少年郎贊嘆不已。負一代詞名的大才子，更是引無數(shù)佳人寄相思，江南江北，環(huán)肥燕瘦，數(shù)不清的桃花債。

那個秋日里的黃昏，這周美人不知是收到了哪一位情人寄來的書信，書信里或者是對他說了些決絕的話？如今我們已經(jīng)不可能知道了。周美人得此信五內俱焚，白天在橋頭游蕩，夜晚在窗底不眠，最終留下來這首清艷凄迷，精致如畫的《夜游宮》。

詞作以為情煎熬的美人才子為中心，用明凈凄美的筆勾畫出一幅從黃昏到深夜，由水岸到寒窗的情傷美人的動態(tài)圖卷，這景這情，都是動人心魄的美。詞作構思新巧，全篇只以一幀一幀凄婉畫面，讓我們的心隨著畫中美人不勝哀愁，失魂落魄的情態(tài)而悸動，卻遲遲不說出美人究竟為何傷懷，直到詞的結尾，才一語點破，讓一切猜測疑惑又愁緒難消的心情落到了一個最凄美的點上，為整首詞畫上一個精妙而回音繞梁的休止符。

美人站在橋上望世間風景，傷自己無盡心底事，再把這美麗的哀愁訴諸紙間，凝成小小一方風景。千百年后，無數(shù)后來人又在這一方風景里去望當日站在橋上望風景的美人，隔了千年光陰，那橋那人那些悲怨癡狂，竟鮮艷清晰得像一直就在那里，從未消逝過一樣。

詞的上片與下片分別寫了黃昏水岸和深夜古屋兩個場景，串連起主人公從收到情人書信后一整天的心緒和行為。上片是一幅靜態(tài)的圖卷，描繪了主人公癡癡地立于水邊橋上，從日落到燈火時。下片描繪的是主人公深夜無眠，時起時臥，焦躁傷懷，這是一幅動態(tài)的圖卷。一靜一動，主人公在這個事件里豐富而不斷變化的情緒展露無遺。

上片一幅凄清又明艷的秋水黃昏圖，微涼的日落時分，秋水輕輕卷細浪，向著天邊日落處無言地淌去。主人公立在水畔石橋上，看風吹葉落，斜陽照水。詞中沒有正面描述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只用了兩個細節(jié)來向我們透露端倪。一是他立在橋上，從日落立到了燈火初現(xiàn)時；二是他癡癡愣愣，目不轉睛，風吹向他的眼，那感受是“酸”和“射”。從這兩個細節(jié)我們就能推斷出這位美人正是在憂愁里煎熬。這幅哀愁美人的落日秋水圖，真是無比凄美。

下片同樣用了兩個細節(jié)來進一步將主人公的煎熬推向更深：夜深了，四下皆寂，風吹起古屋寒窗外幾片井桐葉。此刻獨居屋內的主人公心寂如夜，聽著那葉落于地，竟覺得似在他心上一聲聲嘆息。這一細節(jié)又為下一句鋪墊好了情緒：主人公原本是臥于床上，聽著窗外風吹葉落，終于按捺不住，掀起單衾，一而再地起來，又臥下；臥下，再起來。這動態(tài)的美人圖，比之靜態(tài)的，又是另一番情韻。

情緒在這里就已經(jīng)達到高潮，我們不禁急于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令主人公如此焦躁，晝夜難安。于是詞在結尾處，一語點睛，破開謎團，原來美人是陷于情傷了，遠方的情人，一紙書信不知寫了什么，就叫他愁腸百結，從黃昏折騰到半夜。這樣一番癡狂情態(tài)，真是叫人又憐又嘆，又覺得無比凄美。

美貌的才子本就是一件賞心悅目的藝術品，才子更沒有浪費自己的美貌與才情，將這樣一個撩動情腸的愛情故事，一字一句渲染于紙間。于是在隔了千年之后，我們才能看到這樣一卷秋水石橋美人圖，遐想當日，到底是那些江南江北環(huán)肥燕瘦里的哪一位佳人，又對周大才子說了些什么話，竟惹來如此一段桃花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