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容顏若飛電Ⅰ-3（新書《催妝》已上線，歡迎訂閱收聽分享~）

車中人將窗上簾子掀開一角，低聲問道：“是收貢珠的嗎？”那看似樸素的青油布簾子，竟用的明黃緞子襯里，甚是奇異。

一名清秀少年緊跑兩步湊到窗邊，恭謹(jǐn)回答：“是的。官兵正在那村子里捉人，看架勢怕是要燒屋子呢?！?/p>

“且再看看。”車中人吩咐。遙遙地，山腳村子里起了喧嘩騷動，于是那放下簾子的手停了一停。

一道小小的身影沖進(jìn)村口，攔阻在官兵與一名婦人之間，黝黑的臉孔上全是倔強(qiáng)：“不要鎖我阿母！”

不待官兵發(fā)作，婦人猛地從塵沙與漁網(wǎng)中支起身體，將孩子一把攔到身后：“海市，快跑！去找你舅公，不要回來！”

海市卻不動，自顧解下身后包袱，掏出一把珍珠，舉給那官兵看：“你看，這不是珠？”

那些逃散著的、追逐著的、哀泣著的、呵斥著的人們，忽然都忘卻了自己原先在做著什么。他們的神魂都被奪去了。

珠子并不碩大，亦非金黃、鴿綠、緇黑等珍奇之色，只是難得勻凈圓潤?？墒牵和硖焐?，那一捧珍珠益發(fā)光彩照人，竟在地面上投下了海市的淡薄影子。夜明鮫珠，千金不易?？墒沁@孩子單只手里就是滿滿一把，那包袱里的，又抵得多少？

官兵頭領(lǐng)排眾走上前，攤開巴掌，海市便將滿把珍珠悉數(shù)放進(jìn)他手里。頭領(lǐng)那呆滯的臉被珠光照亮了。片刻，他終于醒過神，眨巴著眼，嘿嘿笑起來：“兄弟們，你們看見了沒有？”

“校尉爺，咱可什么都沒看見?！?/p>

海市聽在心里，激靈靈打了個寒戰(zhàn)。

頭領(lǐng)的眼神，像海蛞蝓一樣緊緊黏著海市懷里的包袱：“那你們說，這村子的貢珠，算交齊了沒有？”

“差得遠(yuǎn)呢?！币宦晝陕晧阂值男Γ∈桧懫?。

“這破村子里哪有什么珍珠啊？”頭領(lǐng)說著，一面扯開衣襟，將手中珍珠放進(jìn)懷里。

“可不是，校尉爺，咱們上下都搜了，可實在沒有什么珍珠哇！”官兵們提著刀，打四面向海市一步步圍過來，眼里熊熊的，都是陰間的綠磷火。

海市不由抱住包袱倒退一步，卻被身后樹間張掛著尚未織就的漁網(wǎng)阻住了去路。

她的手在漁網(wǎng)上觸到了一點鋒銳冰涼，心中驀然有了莫名的篤定，于是將那點冰涼握緊在手心，屏息等待著。她不想死，她要活下去。

頭領(lǐng)一刀朝海市抱著包袱的手腕砍去。刀光斬落的那一剎，海市縱身撲向頭領(lǐng)，不知是牽著了什么，那樹上張掛的一丈多長的漁網(wǎng)竟頃刻扯散了一小半。因她身形幼小，行動迅捷，撲到頭領(lǐng)胸前時，頭領(lǐng)手中的大刀才堪堪掃過海市后背，砍了個空。

“大家別待著，快跑啊！”海市抬頭喊了一聲，村民如夢方醒，相互攙扶著急急逃散。

頭領(lǐng)左手拎住海市后領(lǐng)，正要發(fā)力，隱隱卻覺得肚腹間一股麻癢，旋即銳痛起來。他怒目瞠視，放開海市，不能置信地捂住傷處。傷處扯出一根麻線，血沿著那麻線緩緩凝垂成了一滴，墜下。

海市又退一步，看著頭領(lǐng)再度運勁欲要揮刀，她只是將麻線在手上繞了繞，狠勁往回一拽。一蓬血點，噴上了她那稚小的臉。

頭領(lǐng)的身體隨那一扯之勢向前緩緩倒下。他到死也不知道，那沒入他肚腹，又最終要了他的命的東西，不過是海市媽平日織漁網(wǎng)用的硬木長梭。

海市甩下手里的麻線，掉頭便往后山上跑。

遠(yuǎn)遠(yuǎn)地從山下傳來叫囂聲音，車內(nèi)的男子詢問：“濯纓，怎么了？”

“那孩子殺了個官兵，正在往我們這兒跑?！泵绣t的少年說話不急，聲音卻有點繃緊了。

“那么，咱們且試試他的運氣，看他能不能跑到咱們跟前吧。若是這孩子沒有運氣，今后跟著咱們也只是死路一條?！避囍械穆曇粢廊怀戊o。

濯纓輕輕一揖，再不作聲。天色漸漸全黑，凝神諦聽，只聽得數(shù)人腳步踏著草，沙沙地向山上奔來。不到半盞茶工夫，人聲已近至數(shù)丈開外，聽響動，一名官兵似已追著了那孩子，卻仿佛吃了那孩子死命一咬，痛叫不已。旋即陣陣風(fēng)聲銳響，想是官兵們趕上前來揮刀急砍，又是嘶啦一聲，孩子應(yīng)是挨了一刀，腳步立時顛躓起來，足音凌亂，卻片刻不停。

濯纓將腰間金刀柄緊握在手，手心漸有薄汗。

車中人低聲說道：“差不多了，去吧?！?/p>

“得令！”濯纓語音未落，人已掠至兩丈開外，聽聲辨位，伸手拎了那孩子照馬車方向一丟，腳下卻毫不停頓提氣向前。金刀錚然出鞘，夜色中寒光隱隱翻滾，干脆利落五六道衣破血濺之聲，官兵們應(yīng)聲一一仆地。最后一記橫刀右斬，借那一刀勁力回旋半周，輕身落地，便抬眼尋那孩子，卻不由得窒住了氣息。

孩子撲跌在地，胸前包袱散開，滾出來的不知是何物事，黑暗中竟灼人眼目。那寶光，是活的，猶如蜃氣一般起伏涌動。有一顆珠子一直滾到了車輪下，撞出清脆的聲音。車簾掀起，一人下車，旋即伸出一只勁瘦的手揀起珠子，送到眼前端詳。珠光熒熒地照亮了那人的臉，秀窄丹鳳眼睛，右嘴角邊一道半寸長的舊刀痕輕輕上挑，在端方而溫和的一張臉上，畫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孩子匍匐在地，抬頭望他，身形不動，手里卻是不閑著，慢慢地、輕巧地將滾散的珍珠一顆顆攏回胸前。那孩子的眼睛是獸的眼睛，雖有驚懼神色，卻絕頂明敏。不是不逃，只是要審時度勢，伺機(jī)而動。只要他有一點異動，這孩子便要本能地翻身而逃，或許還向他撒一把土。

男子緩緩蹲身，伸出一指，牢牢地定住了孩子細(xì)微蠕動的小手。兩手相觸之處，傳來孩子身體的戰(zhàn)栗。男子一使力，將孩子抱到胸前，孩子卻抵抗著，一對眼瞳近乎仇視地盯視男子。男子并不閃避，只是伸手輕撫過她稚小尚不盈掌的臉龐。孩子撐拒的雙臂顫抖了片刻，猛然一頭埋進(jìn)男子的肩窩中，死死抱住他的脖頸。男子唇邊浮現(xiàn)隱約笑意，抱緊孩子，直身站起，任由明珠自他們身上簌簌滾落。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淡靜的聲音詢問。

嘶啞的細(xì)小聲音，哽咽著回答：“海市。”

“愿意和我們一起去北邊嗎？”

海市不曾松開抱著男子頸項的雙手，想了一會兒：“去北邊，能賺錢養(yǎng)活我阿母嗎？”

男子靜默了片刻：“做我的兒子，除了安逸，什么都有；做我的女兒，卻是除安逸之外什么都沒有?！?/p>

“那，我要做你的兒子?！蹦凶有厍案稍锶彳浀囊铝?，有著微淡的香氣。海市將頭埋得更深，身上酸痛的筋肉一點點松懈下來，聲音逐漸模糊，沉沉睡去。

濯纓將散落的鮫珠收拾了，燃亮一盞白絹燈籠，打起簾子。男子抱著海市登車，濯纓跳上車轅，車馬無聲前行。燈籠搖擺，濯纓的髻發(fā)與眼瞳，從純?yōu)踔杏吵霭到鸸鉂伞?/p>

“濯纓，當(dāng)年我在紅藥原十萬亂軍中揀到你的時候，你的眼睛也是這樣的，像個獸物?！?/p>

濯纓只是簡短地應(yīng)道：“是?！?/p>

“轉(zhuǎn)眼四年了。”

“是?！?/p>

他們都不再言語，夜色掩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