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17-老張的哲學(xué)-老舍-24

        王德與李靜對哭，正是趙姑母與李靜的叔父會面的時候。趙姑母給她兄弟買的點心，茶葉，三大五小的提在手內(nèi)，直把手指凍在拴著紙包的麻繩上，到了屋內(nèi)向火爐上化了半天，才將手指舒展開，差一些沒變成地層內(nèi)的化石。 
　　她見了兄弟，哭了一陣，才把心中的話想起來，好似淚珠是婦女說話的引線。她把陳谷子爛芝麻盡量的往外倒，她說上句，她兄弟猜到下句，因為她的言語，和大學(xué)教授的講義一樣，是永遠不變，總是那一套。 
　　有人說婦女好說話，所以嘴上不長胡子，證之趙姑母，我相信這句話有幾分可信。 
　　說來說去，說到李靜的婚事問題。 
　　“兄弟！靜兒可是不小了，男大當(dāng)娶，女大當(dāng)嫁，可別叫她小心里怨咱們不作人事呀！再說你把她托付給我，她一天沒個人家，我是一天不能把心放下。女兒千金之體，萬一有些差錯，咱們祖宗的名聲可要緊呀！” 
　　“自然……” 
　　“你聽我的，”她不等他說完，搶著說：“城里有的是肥頭大耳朵的男子，選擇個有吃有穿的，把她嫁出去，也了我們一樁心事。不然姑娘一過了二十五歲，可就不易出手啊！我們不能全隨著姑娘的意思，婚事是終身大事，長的好不如命兒好；就說半璧街周三的兒子，臉上一千多個麻子，嘴還歪在一邊，人家也娶個一朵花似的大姑娘。別看人家臉麻嘴歪，真能掙錢，一月成千論百的往家掙。我要有女兒，我也找這樣的給！我不能隨著女兒的意思，嫁個年青俊俏的窮小子。兄弟，你說是不是？” 
　　“也忙不得。”她兄弟低聲的說。 
　　“兄弟，你不忙，你可不知道我的心哪！你不進城，是不知道現(xiàn)在男女這樣的亂反。我可不能看著我的侄女和野小子跑了！什么事到你們男人身上，都不著急，我們作婦人的可是不那樣心寬。我為靜兒呀，日夜把心提到嘴邊來！她是個少娘無父的女孩子，作姑母的能不心疼她？能不管束她？你不懂，男人都是這樣！”這位好婦人說著一把一把的抹眼淚。  
　　她把點心包打開，叫兄弟吃，她半哭半笑的說：“兄弟，吃罷！??！沒想到你現(xiàn)在受這個罪！兄弟！不用著急，有姐姐活著，我不能錯待了你！吃罷！??！我給你挑一塊?！彼昧艘粔K點心遞給他。  
　　他把一口點心嚼了有三分鐘，然后還是用茶沖下去。他依然鎮(zhèn)靜的問：  
　　“姐姐！假如現(xiàn)在有人要娶靜兒，有錢有勢力，可以替我還了債，可是年歲老一點。還有一個是姑娘心目中的人，又年青又聰明。姐姐你想那一個好？”  
　　“先不用問那個好，我就不愛聽你說姑娘心目中有人。我們小的時候，父母怎樣管束我們來著？父母許咱們自己定親嗎？要是小人們能辦自己的，那么咱們這群老的干嗎的？我是個無兒無女的老絕戶，可是我不跟絕戶學(xué)。我愛我侄女和親生的女兒一樣，我就不能看著她信意把她自己毀了！我就不許她有什么心目中人，那不成一句話！”  
　　好婦人越說越有理，越說越氣壯，可惜她不會寫字，要是她能寫字，她得寫多么美的一篇文字！  
　　“那么，你的意思到底怎樣？”他問。  
　　“只要是你的主意，明媒正娶，我只等坐紅轎作送親太太！你要是不作主呢，我可就要給她定婚啦！你是她叔父，我是她姑母，姑奶奶不比叔父地位低，誰叫她把父母都死了呢！我不是和你兄弟耍姑奶奶的脾氣，我是心疼侄女！”“我明白了！”他低頭不再說。  
　　“兄弟你本來是明白人！說起來，應(yīng)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掙錢成人，也該給他張羅個媳婦了！你可不知道現(xiàn)在年青人心里那個壞呀！”  
　　“慢慢的說罷！不忙！”他只好這樣回答她。  
　　趙姑母又說了多少個女子，都可給李應(yīng)作妻子。鞋鋪張掌柜的女兒，纏得象冬筍那樣小而尖的腳；李巡長的侄女，如何十三歲就會縫大衫；……她把這群女子的歷史，都由她們的曾祖說到現(xiàn)在，某日某時那個姑娘在廚房西南角上摔了一個小豆綠茶碗，那個茶碗碎成幾塊，又花了幾個錢，叫鋸?fù)氲尼斏蠋讉€小銅釘，源源本本的說來。她的兄弟聽不清，我也寫不清，好在歷史本來是一本寫不清的糊涂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