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人生難得開口笑

01

我要記的不是聽相聲，而是我自己說相聲。

在抗戰(zhàn)期間有一次為了籌什么款開游藝大會，有皮黃，有洋歌，有雜耍。少不了要一段相聲。

后臺老板瞧中了老舍和我，因為我們兩個平素就有點兒貧嘴刮舌，談話就有一點像相聲，而且焦德海草上飛也都瞻仰過。別的玩藝兒不會，相聲總還可以湊合。

老舍的那一口北平話真是地道，又干脆又圓潤又沉重，而且土音土語不折不扣，我的北平話稍差一點兒，真正的北平人以為我還行，外省人而自以為會說官話的人就認(rèn)為我說得不大純粹。

老舍的那一張臉，不用開口就夠引人發(fā)笑，老是繃著臉，如果齜牙一笑，能立刻把笑容斂起，像有開關(guān)似的。

頭頂上亂蓬蓬的一撮毛，沒梳過，倒垂在又黑又瘦的臉龐上。

衣領(lǐng)大約是太大了一點兒，扣上紐扣還是有點兒松，把那個又尖又高的“頦里嗉（北平土話，謂喉結(jié)）”露在外面。背又有點兒駝，邁著八字步，真是個相聲的角色。

我比較起來，就只好去（當(dāng)）那個挨打的。我們以為這事關(guān)抗戰(zhàn)，義不容辭，于是就把這份差事答應(yīng)了下來。

老舍挺客氣，決定頭一天他逗我捧，第二天我逗他捧。不管誰逗誰捧，事實上我總是那個挨打的。

02

本想編一套新詞兒，要與抗戰(zhàn)有關(guān)，那時候有這么一股風(fēng)氣，什么都講究抗戰(zhàn)，在藝壇上而不捎帶上一點兒抗戰(zhàn)，有被驅(qū)逐出境的危險。

老舍說：“不，這玩藝兒可不是容易的，老詞兒都是千錘百煉的，所謂雅俗共賞，您要是自己編，不夠味兒。咱們還是挑兩段舊的，只要說得好，陳舊也無妨?！?/p>

于是我們選中了《新洪洋洞》《一家六口》。老舍的詞兒背得爛熟，前面的帽子也一點兒不含糊，真像是在天橋長大的。他口授，我筆記。

我回家練了好幾天，醒來睜開眼就嚷：“你是誰的兒子……我是我爸爸的兒子……”家里人聽得真膩煩。我也覺得一點兒都不好笑。

練習(xí)熟了，我和老舍試著預(yù)演一次。我說爸爸兒子地亂扯，實在不大雅，并且我剛說爸爸二字，他就“啊”一聲，也怪別扭的。

他說：“不，咱們中國群眾就愛聽這個，相聲里面沒有人叫爸爸就不是相聲。這一節(jié)可千萬刪不得?！?/p>

對，中國人是覺得當(dāng)爸爸是便宜事。這就如同做人家的丈夫也是便宜事一樣。

我記得抬滑竿的前后二人喜歡一唱一答，如果他們看見迎面走來一位摩登女郎，前面的就喊：“遠(yuǎn)看一朵花。”

后面的接聲說：“叫我的兒子喊他媽！”我們中國人喜歡在口頭上討這種阿Q 式的便宜，所謂“夜壺掉了把兒”，就剩了一個嘴了。

其實做了爸爸或丈夫，是否就是便宜，這筆賬只有天知道。

03

照規(guī)矩說相聲得有一把大折扇，到了緊要關(guān)頭，敲在頭上，啪的一聲，響而不疼。我說：“這可以免了?！?/p>

老舍說：“行，虛晃一下好了，別真打?？刹荒懿挥心敲匆皇謨?，否則煞不住?！?/p>

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游藝大會開幕了，我心里直撲通。

我先坐在池子里聽?wèi)?，身旁一位江蘇模樣的人說了：“你說什么叫相聲？”

旁邊另一位高明的人說：“相聲，就是昆曲?！蔽倚南胝嬖?。

鑼鼓歇了，輪到相聲登場。我們哥兒倆大搖大擺地踱到臺前，深深地向觀眾鞠了一躬，然后一邊一塊，面部無表情，直挺挺地一站，兩件破紡綢大褂，一人一把大扇子。臺下已經(jīng)笑不可抑。

老舍開言道：“剛才那個小姑娘的洋歌唱得不錯。”我說：“不錯！”一陣笑。

“現(xiàn)在咱們兩個小小子兒伺候一段相聲。”又是一陣笑。臺下的注意力已經(jīng)被抓住了。后臺剛勾上半個臉的張飛也蹭到臺上聽來了。

老舍預(yù)先囑咐我，說相聲講究“皮兒薄”，一戳就破。什么叫“皮兒薄”，就是說相聲的一開口，底下就得立刻嘩的一陣笑，一點兒不費(fèi)事。

這一回老舍可真是“皮兒薄”，他一句話，底下是一陣笑，我連捧的話都沒法說了，有時候我們需要等半天笑的浪潮消下去之后才能繼續(xù)說。

臺下越笑，老舍的臉越繃，冷冰冰的，像是誰欠他二百兩銀子似的。

最令觀眾發(fā)笑的一點是我們所未曾預(yù)料到的。

老舍一時興起，忘了他的諾言，他抽冷子惡狠狠地拿扇子往我頭上敲來，

我看他來勢不善往旁一躲，扇子不偏不倚地正好打中我的眼鏡框上，眼鏡本來很松，平常就往往出溜到鼻尖上，這一擊可不得了，嘩啦一聲，眼鏡掉下來了，我本能地兩手一捧，把眼鏡接住了。

臺下鼓掌喝彩大笑，都說這一手兒有功夫。

我們的兩場相聲，給后方的幾百個觀眾以不少的放肆的大笑，可是我很慚愧，內(nèi)容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

人生難得開口笑。我們使許多愁眉苦臉的人開口笑了。

事后我在街上行走，常有人指指點點地說：“看，那就是那個說相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