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宋詞賞讀 22 閉門聽雨鎖流光

一剪梅
蔣捷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
　　秋娘渡與泰娘橋，風(fēng)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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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歡這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拋”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豆蔻年華，只覺歲月青蔥，我的人生，還有一大段的光陰，足夠我任意虛度。我總說，多希望可以在瞬間老去，那樣就可以免去浮華的過程。一夜之間，從青絲到白發(fā)，成了一個少女單純的向往。
　　那時候，我真的覺得，翠綠的時光將生命填滿，幾乎是泛濫成災(zāi)。可我卻喜歡在夜深時，對著月亮，或聽著細(xì)雨，吟詠這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敝钡胶髞?，我才知道，我那時喜歡的只是詞里的意境，卻不明白，詞中的悵嘆。因為我明白的時候，流光已將我拋遠(yuǎn)，那些被蹉跎的日子，甚至連痕跡都不曾留下。而我所能做的，只是不停地追憶、不斷地懷舊。
　　后來又讀《牡丹亭》，詞句寫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辈呕腥唬毓庹娴氖琴v，曼妙的春色將人誘惑，待你將年華交付，光陰又似云煙過隙。只一個華麗的轉(zhuǎn)身，青春已經(jīng)拋得甚遠(yuǎn)。多少人，就是這樣感嘆似水流年，穿越一個又一個春天。每個人都想努力地抓住逝去的時光，卻總是忽略了原來還有許多未知的光陰，供自己慢慢地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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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這首《一剪梅》的詞作者蔣捷，為宋末元初江蘇宜興人。咸淳十年進(jìn)士。南宋亡，深懷亡國之痛，隱居不仕，人稱“竹山先生”、“櫻桃進(jìn)士”。而他的“櫻桃進(jìn)士”之稱正是因為這首詞得來。詞的起句，就寫到濃郁的春愁只待酒澆，此時的他，是一個天涯羈客，思?xì)w之情難以抑制。小舟飄搖在吳江上，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酒旗在風(fēng)中招搖。真想停舟柳岸，坐在酒鋪，來幾壇陳年佳釀，一醉貪歡。也許那樣，就可以忘記自己身為過客的惆悵，忘記春光牽引出的無限愁煩。
　　其實，吳江離他的故里宜興并不遠(yuǎn)，只需輕舟太湖，就可以歸家。想他一定被塵事所縛，碌碌難脫，看著近在咫尺的家鄉(xiāng)，卻勝似天涯。舟在江心流淌，駛過秋娘渡，又越過泰娘橋，不曾有半刻的停留。他始終離不開那艘客船，只能佇立在船畔，看江南的風(fēng)雨瀟瀟。人生就像是一場遠(yuǎn)行，沒有任何的行程會是一帆風(fēng)順，只有越過無數(shù)逆境，才可以海闊天空。這個過程里，難免會失意，會被浪潮打濕衣襟。蔣捷登上了他人生的客船，他厭倦了漂泊，只想歸鄉(xiāng)，做個淡泊的隱士閑人。其實，每個人的一生，一直在行走，一直在路上，又何曾有過停歇？古人云：“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本褪侨绱?。心動則萬物皆動，人在世間，誰又能做到心如止水？
　　所以，他無法停止不去夢想，夢想著有一天歸家，年輕貌美的妻子為他洗凈客袍。而他換上寬袖大衣，一襲風(fēng)骨飄然。他調(diào)弄著有銀字的笙，點燃心字形的熏香，抑或是煮上一壺老酒，幾碟小菜，對著朗月，斟飲一番。這一切，多么的愜意和雅致。洗去行客的風(fēng)塵，只有家，才會是真正的窗明幾凈。讀到這兒，不禁又讓我想起《大明宮詞》里那段皮影戲的對話，我曾經(jīng)寫烏鎮(zhèn)的皮影戲時，也想起過那動人的場景。
　　一位年輕的女子，提著竹籃，被明媚的春光，悠悠碧水，攪得柔情蕩漾。她說：“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遠(yuǎn)行的丈夫，卻年年不見音信?！边@樣的語氣，懷著淡淡的哀怨與無限的渴望，只有楊柳飛花，聽她細(xì)訴衷腸。而那位遠(yuǎn)行的丈夫，離家去國，整整三年，只為了夢里金碧輝煌的長安，為了滿足一個男兒宏偉的心愿。如今終于衣錦還鄉(xiāng)，打馬歸來，又遇上故里的春天。江南依舊桃紅柳綠，青山如黛，什么都沒有改變，他不知道新婚一夜就離別的妻子，是否依舊紅顏。后來他們就在那寬闊的道路上相遇，野花和綠草見證他們的久別之后的重逢。仿佛任何時候，這個畫面對我都是一種誘惑，令我心旌搖曳，難以自持。與其說被那姹紫嫣紅的春色誘惑，莫如說為那一場相逢而感動。

　　蔣捷不是那騎在馬上的將軍，他只是一位登上客船的旅人。他也不能衣錦還鄉(xiāng)，面對山河破碎，故國淪陷，縱然他可以將浮名拋散，卻無法不感懷哀慟?？墒撬麎衾锏男脑福退麄兪且粯拥拿篮?。一樣的春光蕩漾，盡管多了些朦朧的煙雨。他的妻子也許不再年輕貌美，只是一個平凡的老嫗，可是只有她，可以安撫他漂泊的心。為他風(fēng)雨等候，為他洗凈客袍，為他紅袖添香。然而，這一切，與愛情無關(guān)，而是一種長期以來相濡以沫的溫情。他們也許不能攜手天涯，可是無論隔了萬水千山，都不能離棄。
　　他終嘆“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笔堑?，流年易逝，轉(zhuǎn)眼春光已過去一半，櫻桃紅了，芭蕉已綠。而他還在奔向遠(yuǎn)方的過程中，不知道自己的歸期。倉促的時光，已經(jīng)不容許他再去虛度，仿佛只要一眨眼，他就被流光拋擲。其實這世間，沒有誰敢和光陰下場賭注，因為，這將會是一場必敗的賭局，任何人，都無法有機會贏過光陰。當(dāng)我們都白發(fā)蒼蒼之時，時光依舊蒼綠如初。
　　既然身在遠(yuǎn)方，那么就不要問歸途，因為，任何的旅途，都會有盡頭。韶光更替，四季流轉(zhuǎn)，只需走過一個輪回，就可以策馬歸程。那時候，橫斜的梅枝，已探過墻院，第一個為你捎來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