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母親一九八七年就從廚房“退役”,但在她在世和剛剛離開的日子里,我總覺得廚房還是母親的。
我站在廚房里,為從老廚房帶過來的一刀、一鏟、一瓢、一碗、一筷、一勺而傷情。這些東西,沒有一樣不是母親用過的。
也為母親沒能見到這新廚房,和新廚房里的每一樣新東西而嘴里發(fā)苦,心里發(fā)灰。
為新廚房置辦這個帶烤箱的、四個火眼的爐子時,母親還健在,我曾夸下??冢骸皨專仍蹅儼徇M(jìn)新家,我給您烤蛋糕、烤雞吃。”
看看地面,也是怕母親上了年紀(jì),腿腳不便,鋪了防滑地磚。
可是,母親根本就沒能走進(jìn)這個新家。
廚房里的每一件家什,都毫不留情地對我說:現(xiàn)在,終于到了你單獨對付日子的時候。
我覺得無從下手。
翻出母親的菜譜,每一頁都像被油熗過的蔥花,四邊焦黃。我依然能在那上面,嗅出母親調(diào)出的油、鹽、醬、醋,人生百味。
也想起母親穿著用我的勞動布舊大衣改制的,又長又大,極其堅牢的圍裙,戴著老花鏡,俯身在廚房碗柜上看菜譜的情景。
母親的菜譜上,有些菜目用鉛筆或鋼筆畫了鉤,就像給學(xué)生批作業(yè)、判卷子時打的對鉤。
那些鉛筆畫的鉤,下筆處滑出一個起伏,又瀟灑地?fù)P起它們的長尾,直揮東北,帶著當(dāng)了一輩子教師的母親的自如。
那些鋼筆畫的鉤,像被嚇得不輕,哆哆嗦嗦地走出把握不穩(wěn)的筆尖,小心、拘謹(jǐn)、生怕打擾誰似的,縮在菜目的后面而不是前面,個個都是母親這一輩子的注腳,就是用水刷,用火燎,用刀刮,也磨滅不了。
我怎么也不能明白,為什么用鉛筆畫的鉤,和用鋼筆畫的鉤,會有這樣的不同。
那些畫了鉤的菜目,都是最普通不過的家常菜。
魚蝦類的菜譜,檔次最高的不過是豆瓣鮮魚,剩下的不是煎蒸帶魚,就是香肥帶魚,蝦、蟹、鱉等是想都不想的,不是不敢想,而是我們早就堅決、果斷地切斷了腦子里的這部分線路。
這本菜譜,還是我當(dāng)作家后,唐棣給母親買的。
不過我們家從切幾片白菜幫子,用鹽腌一腌就是一道菜,到買菜譜已是鳥槍換炮了。
其實像西紅柿燜牛肉、蔥花餅、家常餅、綠豆米粥、炸荷包蛋之類,母親早已爐火純青,其他勾畫的各項,沒有一項付諸實施。
我一次次、一頁頁地翻看著母親的菜譜,看著那些畫了鉤、本打算給我們做,而又不知道為什么最終沒有做的菜目。
這樣想過來,那樣想過去,恐怕還會不停地想下去。
我終究沒能照著母親的菜譜,做出一份菜來。
一般是對付著過日子,面包、方便面、速凍餃子之類的半成品,再就是期待著到什么地方蹭一頓,換換口味,吃回來又可以對付幾天。
有時也到菜市場轉(zhuǎn)轉(zhuǎn),東看看、西瞅瞅地?zé)o從下手,便提溜著一點兒什么意思也沒有的東西回家了。
回到家來,面對著那點兒什么意思也沒有的東西,只好天天青菜、豆腐、黃瓜地做“老三樣”。
今年春天,我在市場上看到豌豆,也許是改良后的品種,豌豆的顆粒很飽滿。我想起去年春天,母親還給我們剝豌豆呢。
我們常常買豌豆,既是我們愛吃,也是為了給母親找點兒力所能及的事情做。
母親是很寂寞的。
她的一生都很寂寞。
女兒在六月二十九日的信中還寫道:
……我有時夢見姥姥,她都是非常安詳?shù)剡^著很平安的日子,我覺得十分安慰。
雖然醒了以后會難過,畢竟比做噩夢要讓人感到安慰得多。我也常常后悔,沒能同姥姥多在一起。
我在家時,也總是跑來跑去,誰想到會有這一天呢?
她這一輩子真正的是寂寞極了!而且是一種無私的寂寞,從來沒有抱怨過我們沒能和她在一起。
我的眼前總是出現(xiàn)她坐在窗前,伸著頭向外張望的情景:盼你回來,盼我回來,要不就是看大院里的人來人往。這讓我多傷心?!?/span>
可當(dāng)時這情景我看在眼里,卻從來沒往心里去,倒是現(xiàn)在記得越發(fā)清楚。不說了,又要讓你傷心了……
也有過讓母親織織毛線的想法,家里有不少用不著的毛線,也只是說說而已,到了兒也沒能把毛線給她。……
我努力回憶母親在廚房里的勞作。
漸漸地,有一耳朵、沒一耳朵聽到的,有關(guān)廚房里的話,一一再現(xiàn)出來。
冬天又來了,大白菜上市了,想起母親還能勞作的年頭,到了儲存白菜的時節(jié),就買“青口菜”,她的經(jīng)驗是青口菜開鍋就爛,還略帶甜味。
做米飯我也是按照母親的辦法,手平鋪在米上,水要漫過手背,或指尖觸米,水深至第一個指節(jié),水量就算合適。
不過好米和機(jī)米又有所不同……
漸漸地,除了能上臺面的菜,一般的炒菜我也能湊合著做了。
只是,母親吃不上我做的菜了。我也再吃不到母親做的“張老太太烙餅”了。
我敢說,母親做的烙餅,飯館里的都趕不上。
她在世的時候,我們老說,應(yīng)該開一家“張老太太餅店”,以發(fā)揚光大母親的技藝。
每當(dāng)我們這樣說的時候,就是好事臨門也還會愁眉苦臉的母親,臉上便難得地放了光。
就連她臉上的褶子,似乎也放平了許多。
對她來說,任何好事如果不是和我們的快樂乃至哪怕是一時的高興連在一起的話,都沒有什么實際意義。
還有母親做的炸醬面。
有人說了,不就是烙餅、炸醬面嗎!
倒不是因為自己母親的手藝,不知母親有什么訣竅,她烙的餅、炸的醬,就是別具一格。
也不是沒有吃過烹調(diào)高手做的烙餅和炸醬面,可就是做不出母親的那個味兒。
我心里明白,往日吃母親烙餅、炸醬面的歡樂,是跟著母親永遠(yuǎn)地去了。
可是每每吃到烙餅和炸醬面,我就忍不住想起母親,和母親做的烙餅、炸醬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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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wp貓
不能結(jié)婚
anu7ikx5lgmb3xgy5awg
占個座
英子田田
母親在,家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