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三更鑼從遠處響過來,月亮照得很明亮。
占罕發(fā)現(xiàn)天邊有黑煙,又有紅光,他覺得那該是火光。而且有砍殺的聲音。
“甚么聲音?”
“沒有呀,什么聲音也沒有。天上很亮,占罕?!?/p>
“像星火?!?/p>
“是月亮,八月十五的月亮特別亮。”
“是人嘶馬喊,是在砍殺?!?/p>
“你醉了?!彼此?,“你的耳朵在發(fā)燒。”
“桂英,三杯酒——三杯酒我醉不了。”
“這酒利害呀?!?/p>
“你把劍給我,我要出去,好像是火光,天都紅了。”他的舌頭有些麻木,他的話說得很慢。
桂英知道自己吃的是毒酒,所以身上早就感到難受了。桂英從來沒有真心愛過古罕,因為這時刻之前她還沒有忘情逢春,一個年青女人心田中,不會同時愛兩個男人的,頂多是把他們拿來在估計分量而已?,F(xiàn)在她即真正愛了占罕,她就覺得過份地對不起他。她是直接下手殺他的,她就不得不對他加千倍的好。
“占罕,這不是火光?!彼艘豢跉?,“這是月華,八月十五晚上有月華?!?/p>
“月華?”
“月華。我也不知道甚么叫月華,大約是月光的一種特別的光罷?!彼龜鄶嗬m(xù)續(xù)地說,“月華里甚么都有。你想看甚么就看得見甚么?!?/p>
占罕像一個小孩子般地聽從她的說活,扶在她的肩上細細去看那天上的紅光。
她唯恐他看出了破綻,于是就指著美麗的云朵說:“你看那不是黃龍府么?那不是你從前打魚的湖么?”
占罕隨著她手指的地方看去,他真在那天邊看見故鄉(xiāng)的山水了,她看見那閃光的湖水,那微微蕩漾的水波,水面的漣漪也清清楚楚地被他看見了。
“那邊還有一只小魚船,掛著風蓬。”
“占罕,那不是你的爸爸嗎?他正在撒網(wǎng),風把他的白胡子白頭發(fā)吹向后面去了?!?/p>
占罕真的看見他的父親了,他所見到比桂英所說的更親切。更真。
桂英不愿讓他苦痛,愿意他在死前得到安慰,于是就說:“有一天我們回到黃龍府,我們一塊到湖里去打魚。”
“我撒網(wǎng)?!闭己闭f。
“我把舵?!?/p>
“有了魚,你就照南朝的做法給爸爸吃?!?/p>
“他愛吃嗎?”
“他一定愛吃?!?/p>
“我就在湖邊把魚剖開——”
“桂英,”他抓緊她的雙肩,“要是不打仗,那多好??!”
“只要天下太平了,占罕,我真說不——”
喊聲接近了,而且有刀劍相碰的聲音,人的慘嚎……
“這是戰(zhàn)爭!”他喊了一聲,就向掛劍的地方奔去,他把劍拔出來,于是那劍落在地上,他也倒在地下了。
桂英趕上去,她勉強扶起他來:“占罕!好占罕!”
她同他一起坐在長椅上:“你不能殺——”
“是戰(zhàn)爭,你騙我!桂英?!?/p>
“是戰(zhàn)爭,南朝人殺來了?!?/p>
“我要去!”他無力地喊著,一面拾起了劍。
“不成,好占罕!你殺不得了。你中了毒?!?/p>
他憤怒地把劍舉起來,迎著月亮的光輝,那寒冷的刀光閃動著,劍上有血。
“這是血!”
“葉卜華的血?!?/p>
“你殺了他?”
“他不交出兵權,我就殺了他,誰敢毒我?!?/p>
“我,”桂英含著鎮(zhèn)定的笑,“你恨我嗎?”
他的手軟下來:“桂英,你?”
“是我?!?/p>
“你為什么要毒我?”
“南朝人殺來了。我不一一不愿他們殺死你——”
“南朝人?一一南朝人殺來了?”
“南朝人殺來了。三更時候,他們舉火為號?!?/p>
“四面都是兵馬,他們……他們進不來。”占罕說,可是他眼見外面的紅光,耳聽那些戰(zhàn)爭的音,他自己又動搖起來,“他們怎么……怎么進來的?”
他坐在椅子上,他感到眩昏。
“占罕,他們要殺死你……”她的聲音發(fā)抖,可是她仍勉強地說下去,“我想,這樣會好些……你死了……你落了個全尸。”
在她同逢春相見時有過的沉默,這時來到她和占罕之間了。她見占罕不說話,最后才又說:“你恨我嗎?占罕?!?/p>
“……”占罕痛苦地吐了一口氣,“不。”
“那就好?!彼难蹨I涌了出來?!?/p>
“你用甚么毒我?桂英?!?/p>
這聲音在桂英的耳朵里已不像占罕平時的聲音了,現(xiàn)在的聲音是柔和悅耳的,比他原來的聲音緩慢無力,在桂英的感覺,這真正是一種關切、體貼的聲音,一個丈夫對妻子說話的聲音。過了一會,她走到桌邊,端起那酒壺來,“占罕,”她的聲音也比原來的緩慢無力,比原來的柔和悅耳,“就是這個……這種毒酒?!?/p>
占罕的眼晴睜得更大了,但是他的眸子失去了熠熠光芒,像一個年紀很老的人底眼睛一樣。
“喝兩杯有救,喝三杯就死定了。”
占罕靜靜地聽她的解釋,他勉強鎮(zhèn)定著自己,這時他的耳朵里早就嗡嗡地響,眼前也天地倒轉起來,但是有一個影像在他眼前比較明白清楚,那就是桂英,他看見她的嘴正對著那酒壺,他明白了,他用最后的力量站起來,想去打掉那把壺,同時他想說:“怎么,你也……”可是他一踉蹌跌倒在地下了。
桂英很鎮(zhèn)定,她知道這是必然的,也是她要做成底結果。她知道他已完結了,但是她仍在回答,喃喃的聲音說:“我也來……占罕。”
說完,她就心安地站住了,她的眼前明亮起來。她作了一件殘忍的事,但是比起不這樣做時,她又認為是仁慈的了。她呆呆地望著死在那水磨磚地上的占罕,她平靜了:“他安睡了?!彼耄八撵`魂正在回到黃龍府的路程上。”但是她立刻改正了她的想法:“他還不能走,還有我啦。”
她在那些漸漸變低的人噓馬嘶,刀砍劍劈的戰(zhàn)亂聲中,空空地凝住了神,甚么都不知道了。
外面的火光沒有了,黑煙彌漫籠著天空,星月淡然無光……
一陣寒冷把她驚醒過來,她的頭很重,她想到一件事,她走到架子前取下那件已經(jīng)破了不曾補好的披風。她蹲下來,給占罕覆在身上,她把皺折了的地方拉均勻了。
“占罕,聽人說,黃泉路上冷,我們還是多帶點衣服?!彼矍靶D了,好像要倒下去,可是一聲熟悉的“桂英”底呼喊聲音在她耳邊模糊地響起來了。二十—
這一聲“桂英”確是一個熟悉的人底聲音,那是花逢春的。他提—把樸刀跑進來,身上有血,刀上也有血。他急匆匆地跑到她身邊,“桂英,我來遲了,你受了苦?!?/p>
桂英好像比先前有精神了,她慢慢地在一張長榻上坐下來:“你來得不遲。你還可以見到我最后一面。”
逢春有些氣喘,因為他正經(jīng)過一個長長的廝殺。他不懂她說的甚么,于是他就問:“你?……桂英……”
“我……”桂英想了一下,她索興告訴他罷,她就從身上掏出那只銀色的葫蘆來。她的嘴上游移過一個苦笑:“你憶得這個?”
逢春想起來,把頭點點,他望望占罕。知道了:“你做得真好?!?/p>
桂英嘆息了一聲。
“你疲乏?”
“疲乏。”她苦笑著回答,“我……逢春,我也中毒了?!?/p>
“你……?你為什么?”他的話急迫地一頓,“也是這種毒?”
“嗯。”
“我找冷水來。”說完,他就走。
“逢春,你回來?!?/p>
他被桂英的聲音止住了。她的聲音繼續(xù)送進他的耳朵來:“逢春,你的記性真壞。你忘記了,喝兩杯有救,喝三杯……”逢春這時回過頭,正見她痛苦地搖著頭。
“你!你為什么要這樣?”
“我同他是夫妻……我怕他死得太那個。”
“但是你同我——”
桂英打斷他的話:“我們的事已經(jīng)了結了。”
“沒有,沒有。”他連聲喊著,緊緊拉著桂英的手。
“你為什么不早給我說?逢春?!?/p>
“七叔來給你說過,我還要你?!?/p>
“爸爸……?”
“我要他來說過?!?/p>
“他沒有給我說?!?/p>
兩人沉默了,互相緊緊地握著手。過了好久,逢春流下淚來,因為他知道這是不可挽回的了,就放聲大哭起來。
桂英安慰他說:“不要哭,逢春。‘今生長已已,愿結來世緣’?!?/p>
她想到死去的占罕,就帶著最大的痛苦說:“你喜歡我,就不要恨他。他同我都是漁家的兒女……他是被他們狼主逼迫到中國打仗的?!?/p>
“我一定不恨他?!狈甏夯卮鹚?。
“你受了傷?”她在他臉上發(fā)現(xiàn)一條刀痕。她撫摸著:“痛嗎?”
他點點頭。
她繼續(xù)無力地說:“我們是水邊的人,我們都喜歡水。要是你不恨他,就把我們埋在水邊,埋在一處,我們是夫妻。”
逢春哭著說不出話來,他低點著頭。一面用手撫著她零亂的長發(fā)。
“你喜歡我的頭發(fā),你就別忘了我們見面是清明那一天。明年清明,你到我們墳上來,那時野草比我的頭發(fā)還長。”
“不要說!不要說!”他制止她,用袖子替她拭淚。
“你不要揩我的淚。早上,野草上的露珠就像我的淚。如果你要看,你就來早一點?!?/p>
逢春伏在刀身上,嗚嗚地哭。
這時候梁山泊未死的好漢們已經(jīng)正式收復了石碣,但這收復并不是沒有付出代價的,在他們一群中,有人貢獻出了性命,有人流了血,有人拆開了愛情。前輩英雄們沒有進屋來,因為他們知道,這小兩口正在談說體己話。
天已經(jīng)亮了,這些人吩咐好了眾人,歇兵三日,攻打濟州府以后,才叫顧大嫂領頭走進廳子來。
顧大嫂一進門就大聲地稱贊桂英:“這么一條漢子,你輕輕就放倒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大家也沉默著。
顧大嫂仍是沒有注意到這個,說:“好恩愛,這么啼耳朵說甚么來著?”
桂英從發(fā)間取下慶頂珠來,還給逢春,她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了:“姓花的珠子,還給姓花的?!?/p>
逢春接過來,桂英就閉上了眼睛??墒撬黹g還哽住了幾聲聲音。那聲音逢春是聽見了的。正趕到顧大嫂問他,他們在說甚么,他就哽咽地回答她說:“她在念詩?!?/p>
“她念……‘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p>
除了花逢春轉念出來的這兩句詩的聲音而外,廳子上的人都沉默了。在他們耳朵里,石竭一點聲音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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