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帶著女兒去登山

2023-07-27 17:39:1808:49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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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帶著女兒去登山

有讀者問我這樣一個問題:“叔,在云南讀書吃過的讓自己心暖身暖的東西,雖然回來了上海都不再是那個味道,但我還是常帶人去我能吃到最相近味道的地方,然后眉飛色舞的講那些我歷歷在目的經(jīng)歷??赡苓@樣我間接的把身邊人嵌入到我曾經(jīng)的生命里,然后讓對方在接近的口味上近似的體驗了當(dāng)?shù)禺?dāng)時的感覺。不知道你會不會也主動帶人去吃一口這樣的云南菜?”我回答她說:不會,因為這樣本質(zhì)上是一種剝奪。這個回答看起來語氣很生硬,那是因為微信公眾號回復(fù)的長度有限制。今天恰逢周末,距離日界還有一點時間,這里我想展開來談一下自己的想法。
假若我在少年時曾經(jīng)登臨一座山峰,在那里目睹到極為壯觀的云海和日出。假若我得了一個女兒,視若珍寶,想要把世間一切最好的事物都給她。那么,我肯定會帶著她去登一次山,在她面前展示一下曾經(jīng)深深打動我的景象,甚至?xí)胨臀疑鲆粯拥母袆?。然后,我猜想她有九成的幾率會對我說:哇,太陽好像一個荷包蛋耶!爸爸,山上好冷,我餓了,你帶我下山去吃早飯吧,我想吃個荷包蛋---讓我深為感動的事物,卻讓她感覺到饑餓。那你如果是我該怎么辦?深深失望并且想著回家就找老婆廢號重練?還是說下山一口氣給她點十個雞蛋,然后心中暗暗發(fā)誓老子再帶你來登山我就是你孫子?我認為我不會有這些想法。當(dāng)她對我說想吃荷包蛋的時候,我可能會有一絲絲失望。但是這種情緒轉(zhuǎn)瞬即逝,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思考如何下山,去哪里找一家那么早營業(yè)的早點攤,并且確保一定要有雞蛋。完美地復(fù)制一份自己的感受,并且完全無損地傳遞到另外一個人心里,我認為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當(dāng)我還是個少年時,在山頂看到日出時內(nèi)心深受打動,那是因為之前有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因素已經(jīng)準備好,在看見紅丸躍出云海,輕微上下彈動的時候,才會在瞬間萌發(fā)出來。那是一條全然屬于我個人的生命之流,這條河流在這個轉(zhuǎn)彎處剛好遇見這樣的景象,于是激發(fā)出這樣的心情來。沒有兩個人的生命之流是完全一樣的,因此也不會有完全一致的體悟和感受。我當(dāng)然可以通過言辭,通過行為暗示我的女兒:你應(yīng)該為面前的景色深為打動才是。通過我的暗示和啟發(fā),她當(dāng)然也可以產(chǎn)生類似的情緒。但這在我看來就是一種剝奪,她的生命之流在這一刻本來有原屬于她自己的感受,卻因為我的緣故,硬生生扭曲成另外一種,只是為了滿足我的執(zhí)念---我希望她和我看到一樣的東西,升起一樣的情感。這和中小學(xué)語文課堂上,老師要求所有學(xué)生都接受同一種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總結(jié)沒有什么不同。是的,我并不反對在多年以后,每次我女兒吃荷包蛋的時候會想起多年之前和我登山的那一次經(jīng)歷。她不會想起自己在一呼一吸之間和宇宙同頻,不會想起巨大的聲浪在山谷之間回響。沒關(guān)系,我并不在意這個,我樂意見到我的臉在荷包蛋上重又浮現(xiàn)。雖然是在荷包蛋上顯現(xiàn),那也依然是屬于她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回憶和體驗。如果我認為我的體驗更為正確、高妙或美好,那么她就失去了她的獨一無二,這恰好是我不愿意去做的。翻看禪宗祖師的故事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即便是開悟這樣偉大的瞬間,指向自我覺悟的光榮道路,每個大德的方式彼此都并不相同。有些人是因為被師傅用船篙反復(fù)按進水里接近溺亡,有些人是因為往身后投擲竹片偶然撞擊發(fā)出的聲響,有些人則是因為偶然聽到一句偈子或者一次問答,還有些人則可能是通過被棒喝或者斬掉手指頭那樣兇暴的行為。并沒有說師傅通過一朵花而開悟,徒弟就同樣需要通過一朵花復(fù)制師傅曾經(jīng)的道路。相反,徒弟們用不同的方式開悟,但師傅會根據(jù)他們的證量判定自己是否授予對方完滿無缺的心傳。就像是通過不同形狀的瓶子,但是可以涓滴無漏地轉(zhuǎn)移水---重要的不是瓶子的形狀,重要的是水。
我們時常為了讓對方獲得同樣的感動或者感受,推薦一本書,一部電影,一道菜肴,一處風(fēng)景,諸如此類。我們癡迷于無漏地傳遞,并且因為失敗而感到懊惱,甚至影響到了自己對人的評判。完全沒有這個必要,這種癡迷依然是一種對自我的迷戀。我們對自我如此貪愛,以至于我們擁有自身還不足夠,希望能夠在他人身上復(fù)制全套的自我感受,目睹自我在他人心海里升起。這在我看來就是奪舍,就是一種對他人的剝奪。
和他人復(fù)雜多變,獨一無二,無法預(yù)料的生命之流相比,我們的這點失望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不是無漏地接受和同樣的升起,而是說在某一刻我們起心動念,想要把最美好的東西分享給對方。這個動作本可以在這里就結(jié)束,只不過我們難以避免升起貪婪之心,渴求這個動作能在他人心海里產(chǎn)生和自己一般無二的感受而已。這樣的貪念只會困住自己,也困擾別人。荷包蛋就荷包蛋,沒有什么不好。事實上,經(jīng)常是在那些我們不抱希望的人身上,因為目睹對方的生命之流突然和我們轉(zhuǎn)了一個同樣的彎,才會讓我們深感觸動,感覺到生命的奇妙和萬物之間不可言說的關(guān)聯(lián)。也正因為那種奇妙的感覺轉(zhuǎn)瞬即逝,我們對于生活和生命才總是充滿期待之心和敬畏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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