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二百二十三)——僧相制度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下)
各位喜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來啦!
上期咱們講了赤德松贊執(zhí)政期間,吐蕃的政治版圖出現(xiàn)了一個變化。這就是僧人走進了權力核心圈,成了位列大相之上的僧相(缽闡布)。
之前的介紹里也提到了,赤德松贊繼位之初,吐蕃處于一場政治動亂之中,他是在佛教勢力的扶持下,才得以順利登上了贊普寶座。
因此,扶持佛教力量就是赤德松贊穩(wěn)定政局的一種必備手段。
但問題并不是這么簡單,僧相作為一個新加進來的政治力量,之前從未出現(xiàn)過。它跟固有的吐蕃官僚體系怎樣配合,就變成了一個必須要面對的問題了。
這種狀態(tài)有點像我們在公司里上班,突然空降了一個領導過來。
這個領導的出現(xiàn),必然會引起原有權力結構的變化。
對于我們打工人來說,都是養(yǎng)家糊口的,換個領導,也只能忍著。但吐蕃的情況可未必如此,僧相要面對的可不是打工人。
就拿噶迥寺盟誓文來說,僧相面對的大相就出自沒廬氏、琛氏、韋氏和朗氏。
沒廬氏、琛氏和韋氏,咱們之前已經反復提及了。
前兩個屬于吐蕃的四大尚族(外戚),長期與王室保持著姻親關系,另一個是吐蕃“論族”里的旗手。
只有朗氏,我們之前沒有提到過。
這個家族在吐蕃時期確實沒那么顯眼,但這個家族的后代子孫,在明朝時期可是艷陽烈日級別的存在。他們創(chuàng)建了的帕木竹巴政權,統(tǒng)治前后藏足足有二百六十多年。
這就是兩位僧相要面對的手下,他們該怎么平衡自己和貴族世家的關系呢?
說到這里,就要提一提沒廬氏和娘氏之間的關系了。
在史料里并沒有娘氏和沒廬氏結盟的記載,但一些散落其間的證據(jù),可以看出兩個家族之間的關系比較密切。[1]
之前,我們曾經提到過,娘氏家族的大臣名悉臘作為金城公主的迎親使造訪過長安。這個使團的首領,就是沒廬氏的大臣尚贊咄熱拉金,有的學者認為,他就是吐蕃王太后沒廬·赤瑪倫的弟弟。
在唐蕃赤嶺議和期間,名悉臘又多次出訪長安,此時在大相位置上掌控全局的,恰恰又是沒廬氏的大臣沒廬·瓊桑。
之后,娘氏大臣被提拔為論相,操作此事的依舊是沒廬氏的大相,他罷免了蔡邦氏的大臣,提拔了娘·都孔。
也就是說,娘氏大臣三次獲得重用和提拔,都在沒廬氏的主政期間。這是不是意味著,兩個家族之間保持著比較親善的關系?
等到了赤松德贊時期,兩個家族的聯(lián)系就變的更加緊密了。
這種緊密的關系,來自于佛教。
說的更準確一點,是來自于佛教里的禪宗。
我們上期提到過,娘氏家族的娘·夏米是堅定的禪宗修行者,定埃增最開始也是跟著漢地僧人學習禪宗。
而沒廬氏也是一個傾向于漢地佛教的家族,赤松德贊的沒廬氏妃子就是摩訶衍的追隨者。最后,她帶著上百位吐蕃貴婦集體出家,形成了吐蕃歷史上的首個尼僧集團。
與這兩個家族相對,韋氏是印度佛教的堅定支持者。
所以,上期咱們講定埃增攆走拔賽囊的時候,我曾說過這件事的背后說不定還有吐蕃貴族之中的尚與論之爭。
那么單憑娘氏和沒廬氏關系好,僧相是不是就能擺平貴族集團呢?
當然是不行!
就算兩家的關系再好,您要是動了人家的餡餅,人家一樣會跟你急眼。
再說了,沒廬氏也沒那么大的權威。
他家就是再牛,也就是貴族集團的一部分而已,根本沒能力代表整個貴族集團。
想要保持僧相的超然地位,還得有其它的手段。
這種手段甚至都不來自于僧相本身,而是來自于吐蕃權力的最高層,來自于頂層設計。
學者們在仔細研究噶迥寺盟誓文書后發(fā)現(xiàn),寫著名字的80位官員出自32個貴族家庭。
林冠群先生又再次細分了一下,把出現(xiàn)兩名官員的貴族家庭單獨統(tǒng)計。這種他認為比較有優(yōu)勢的貴族,一共有16家。
我們可以認為,這些家族構成了吐蕃官僚體系的基本盤,僧相所在的勃闌伽、娘氏,不過其中兩家而已,就算上沒廬氏,也不過只有三家。
這說明,僧相的出現(xiàn)不足以改變吐蕃官僚體系的基本盤。
另外在這份名單里,四大尚族和韋氏貢獻了34名官員,占比高達42.5%。其中,納囊氏和蔡邦氏各有6人,琛氏出了7位,沒廬氏雖然占據(jù)了首席大相,但其家族只出了6位官員。還沒有韋氏家族的人多,他們出了足足有9位官員。[3]
在吐蕃國內“尚”族與“論”族博弈的大背景下,韋氏是以一己之力單挑四大尚族。
這就是我說,韋氏家族是吐蕃“論”族旗手的原因。
再來看看那個貌似很風光的勃闌伽和娘氏,他們家族出了僧相,但在整體上卻只有兩人入列。
這些數(shù)據(jù)告訴我們,雖然僧相的出現(xiàn)代表著佛教勢力的崛起,但吐蕃官僚群體的內部,從大相、內相和外相,乃至各地的總督和將軍,這些職位仍然掌控在傳統(tǒng)貴族集團手中。
所以,僧相制度并沒有改變吐蕃官僚的構成,他們不可能憑自己的實力抗衡整個貴族集團。
這種情況下,赤德松贊就得出手了。
還是在那份盟誓文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在官員排序的名單里多了叫“悉南紕巴”的職務。
在藏語里“悉南紕巴”的意思是“侍衛(wèi)”,但侍衛(wèi)的排序放在了外相、法官和將軍之前,很顯然不是普通的侍衛(wèi)。他們應該是贊普的親隨侍衛(wèi),因此翻譯為“近侍官”更為合適。
考慮到這個群體,此前從未出現(xiàn)在盟誓文書里,可以認為他們是在赤德松贊時期,因與贊普關系密切,而得到了特殊的提拔。
這個群體剛剛冒頭,就在盟書里出現(xiàn)了17個人,占比高達21%。
但分析他們的家族來源,你會發(fā)現(xiàn)17個人居然出自12個家族,可以說是來源相當分散。
如果在西藏歷史上找一個相似的群體,我會想到十三世達賴喇嘛時期的“堅塞”。十三世達賴喇嘛時期的“堅塞”,同樣出自領袖身邊的近侍,同樣來源廣泛,同樣以中小貴族為主。
“堅塞”之中,最出名的三個人物,龍廈·多吉次杰至少還算個貴族,擦絨·達桑占堆和土登貢培干脆就是平民出身。[4]
他們在政壇中快速崛起的原因,幾乎全部來自于最高領袖希望改變固有的官僚體系。
兩個群體的不同之處在于,十三世達賴喇嘛時期的“堅塞”,既沒有家族背景,也沒有具體職務,就是因為得到達賴喇嘛的重視,而獲得了權力。
赤德松贊時期的“悉南紕巴”,則有更深的家族背景。
在近侍官群里中排序靠前的幾個名字,都跟王室的父系集團有密切的關系,其中麴氏和許布氏本身就出自王室父系。
關于麴氏家族,我們在講赤都松贊的時候曾經介紹過。
這個家族的大臣曾做過大相,在推倒噶爾家族的過程中,麴氏跟代表外戚的沒廬氏親密合作。但在之后瓜分勝利果實的時候,兩個家族鬧翻了,沒廬氏聯(lián)合韋氏搞倒了麴氏,讓王室父系勢力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
現(xiàn)在父系勢力再次登上舞臺,意味著赤德松贊需要一支力量來做平衡。
那他需要平衡的又會是誰呢?首先排除的是僧相。就像我們剛才說的,僧相家族才剛剛冒頭,勢力甚至不足以撼動固有的吐蕃貴族。
其次可以排除的是“論”族。“論”族在噶爾家族弄權時代以后,一直受到王室的猜忌,長期處于被抑制的狀態(tài)。
雖然韋氏始終不捯,依舊擁有強大的影響力,但這個家族的大臣,卻沒有連續(xù)做大相的機會,也就沒有了弄權的機會。
他們在吐蕃政壇中,處于一種很重要,但又很敏感的尷尬地位。一旦有了冒頭跡象,贊普就會毫不猶豫的下手拔刺。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們之前講過的韋·達扎恭祿。
他明明取得了巨大的戰(zhàn)果,打得河西節(jié)度使不敢出門,還從瓜州搶回了大量的物資,讓整個吐蕃民眾都穿上了絲綢衣服,結果回國以后就被咔嚓了。
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尚”族了。
尚族在王室抑制論族的大背景下崛起,到了赤德松贊之時,已成尾大不掉之勢。
尺帶珠丹時期,沒廬·瓊桑連續(xù)掌權二十年;
赤松德贊時期,納囊氏的尚結贊權傾朝野,屠殺異己;
到了赤德松贊時期,又換成了沒廬氏大相,他的執(zhí)政期幾乎貫穿了整個赤德松贊時代。
以至于,接下來的熱巴巾,不得不再次啟用韋氏大臣做大相。但幾年后,沒廬氏卷土重來,再次拿回了大相之位。
赤德松贊需要抑制的,就是以沒廬氏為代表的四大尚族。
這種態(tài)勢從盟誓文書里也能看出端倪,在近侍官的群體里,除納囊氏和蔡邦氏各有一名成員進入之外,最顯赫的沒廬氏和琛氏甚至無一人在列。[5]
這種父系背景強烈,外戚背景微弱的態(tài)勢,清晰地展示了吐蕃贊普的深意。這個快速崛起的群體,本身就有鮮明的政治立場。
說到這里,我們再回頭去看這份盟誓文,它的意味就不是一份興佛建寺文書,那么簡單了。
它是赤德松贊政治改革的號角,一場吐蕃權力結構再平衡的宣言!赤德松贊的三記重拳,分別是扶持僧相、提升近侍官地位、復蘇王族力量。
這套組合拳重塑了吐蕃的權力結構,也在一定程度上緩和當時吐蕃政治危機。
要知道,從赤松德贊晚年開始,吐蕃就陷入一場嚴重的危機之中。
這場危機的烈度之大,甚至以殺掉贊普來做標志性事件。如果這場危機不能得到化解,那吐蕃王朝可能不需要朗達瑪出手了,在赤德松贊時代說不定就畫上了句號。
所幸,赤德松贊用權力平衡的方式解決了問題,或者說他沒有解決最核心的問題,但他舒緩了矛盾,讓吐蕃王朝茍住了。
乍聽起來,“茍住”更像是個罵人話,至少不是啥好詞兒。
其實,“能茍住”就已經很高明的政治家了,很多王朝就是因為茍不住,才走向了崩盤。
在赤德松贊執(zhí)政的十幾年里,吐蕃社會保持了基本的穩(wěn)定。
這與他接盤時,那種天崩地裂的局面呈現(xiàn)了巨大的反差。
他走的時候,交給兒子了一個穩(wěn)定的吐蕃。
這就是赤德松贊的能力,單從這個角度上說,他甚至比老爸赤松德贊的評分,還要高上一線。
他所構建的平衡體系,形成了尚論、王族、僧團三方力量的制衡。這個系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了下一代贊普(熱巴巾)執(zhí)政的早期,至于他兒子能不能玩好這個結構,那是他兒子的問題。
實際上,在我看來吐蕃王朝的崩盤,熱巴巾要負主要責任。
相比起來,朗達瑪更像是個背鍋的倒霉孩子。
但這個赤德松贊著力構建的體系,依舊有一個核心問題。
這就是僧相和大相之間,如何來實施權力平衡。
從剛才的講述里,我們已經知道,僧相的出現(xiàn)并沒有瓦解貴族權力過重的問題。
甚至可以這么說,在吐蕃二百多年的歷史上,歷代贊普都沒能解決這個核心問題。
那么赤德松贊要怎么分這塊名叫“大相”的蛋糕呢?
關于這一點,史料里沒有特別明確的記載,只能通過一些細碎的證據(jù)來進行分析。
我們之前講過吐蕃大相的權力范疇:代表贊普召集各地盟會、規(guī)劃并執(zhí)行國家的大政方針、制定國家基本大法、主持對外關系、率領軍隊征戰(zhàn)四方。[6]
也就是說,大相的職權涵蓋吐蕃的內政、外交和軍事。
僧相制度確立以后,兩位缽闡布的權力主要集中在內政和外交領域,軍事指揮權依舊由大相操控。
這一點也和僧相的身份相適應,畢竟讓一個僧人領兵屠戮,確實有悖于佛教思想。
相似的例子,可以從康熙十八年(1679年),衛(wèi)藏與拉達克的戰(zhàn)爭就能看得出來。
當時拉達克占領了阿里地區(qū)的古格、普蘭、日土、貢塘(今吉隆縣)等地。
五世達賴喇嘛決定反擊,他讓甘丹次旺還俗,帶領大軍出征。
甘丹次旺一直打到了拉達克王都列城的腳下,雙方以簽署協(xié)議結束了這場爭端。
戰(zhàn)后甘丹次旺認為自己殺孽太重,便在普蘭修建了賢伯林寺,所以這座寺院也被人稱為“懺悔寺”。
這個例子可以充分說明,軍事統(tǒng)帥與僧人的身份相悖。
于是僧相不問軍事,就成了兩個職務的分野。僧相與大相之間,便形成了一內一外的權力平衡。
這種平衡結構在赤德松贊時期運行得比較平穩(wěn),至少在史料上看不出僧相設置后,貴族集團出現(xiàn)過激烈的反彈。
也正是因為貴族集團比較平靜,赤德松贊時期的吐蕃政局才保持了穩(wěn)定。正是這種穩(wěn)定局面,讓兩位僧相有精力在吐蕃的佛教和文化事業(yè)上發(fā)力,并且推動了唐朝與吐蕃的和談。
有關于赤德松贊時期文教事業(yè)的發(fā)展,以及與唐朝關系的推進,我們下期接著講。
最后再多說一句,這兩期涉及僧相的內容確實挺復雜的,老布講的內容主要來自于林冠群、金鵬飛老師的著作,分別是《唐代吐蕃宰相制度研究》和《尚族與吐蕃政治關系研究》,以及其他老師的相關論文,感謝各位老師的研究成果。
說實話,僧相制度的相關問題,遠比我講內容要復雜的多,我感覺這個問題其實我并沒有講透。
如果大家對僧相問題感興趣,可是在評論區(qū)告訴我,我把相關論文分享在讀者群里。
參考書目:
[1][5]、《尚族與吐蕃政治關系研究》_金鵬飛;
[2]、《唐代吐蕃歷史與文化論集·唐代吐蕃的社會結構》_林冠群;
[3]、《吐蕃時期僧相制度的運行機制》_金鵬飛;
[4]、《龍廈及龍廈事件研究》_田苗;
[6]、《唐代吐蕃宰相制度之研究》_林冠群;
用戶評論
盼盼cium
布老師,聽你的絮絮叨叨,讓我從歷史的空間和時間上,從一個帝國的內外環(huán)境上了解了吐蕃,很喜歡這樣講歷史!漲姿勢
腐乳拌飯
文字很用心??????
白發(fā)布衣?回復?@腐乳拌飯:
多謝您喜歡
獨釣岷江
老布,我想了解蒙古族的歷史,有沒有什么好書推薦?蒙古族歷史讓我真的很懵逼,尤其是元朝以后的,一會兒達達一會兒瓦拉,一會兒準噶爾一會兒又克爾克…相當懵逼。
白發(fā)布衣?回復?@獨釣岷江:
蒙古史是挺亂的
dust7?回復?@獨釣岷江:
蒙古密史
1381409uznb
吃光天下
布老師好
白發(fā)布衣?回復?@吃光天下:
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