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是石器時代的發(fā)明，但它已占據(jù)人類活動的中心地位，和人類融為一體。如果說語言依存的言語不能脫離生理—物理性質，那么它賴以存在的心理—社會機制就是修辭。修辭智慧在推動語言發(fā)展、建構民族文化、促進文明交流互鑒中發(fā)揮著關鍵性作用。
常用常新：修辭使語言之樹長青
亞里士多德說：“人在本質上是一種社會動物?！鄙鐣允侨说奶煨?。巴赫金揭示的“對話性”，又證明交流性是人類語言的根本屬性。雖然過去有學者主張語言的最大用途是思考，但當代科學家發(fā)現(xiàn)，如同動物的梳毛行為一樣，人類語言主要用于交流。正是憑借語言，人類得以高效地維護社交網絡，維系群體團結，不斷擴大群體規(guī)模。如果語言僅是思考的工具，那么也許不必考慮修辭問題。但語言一旦用于日常交流，擔負起聯(lián)結社會的重任，那么它就自然進入修辭學的視野，成為修辭活動。修辭是語言之樹根深葉茂的關鍵。
一種語言，有可能開始只是在不足百人的群體中流通，當群體擴大到一定規(guī)模，發(fā)生階層、團體劃分時，變異會自然發(fā)生。聽讀者不是話語的消極接受者，而是從一開始就影響著交流?！俄n非子》就強調，“知所說之心”，要善于根據(jù)對象的心理調整言辭。根據(jù)《論語》記載，孔子在不同場合的說話風格完全不同。語言的理想狀態(tài)是為一個意義保存一種形式，為一種形式保存一個意義。修辭正是因語境參數(shù)的變化為區(qū)別語義而作的配置和調整?！耙恍我涣x”的修辭要求推動著詞匯功能分化、語法結構體和表達功能出現(xiàn)轉移等。
2023年11月21日，河北省邯鄲市滏北小學的學生展示自己繪制的問候卡。光明圖片
文明進步使新事物不斷產生，表達的新要求和語言系統(tǒng)不斷沖突。這也推動著寫說者樂意嘗試并傳播經過一定修辭操作的語言創(chuàng)新。比如，名詞“觀點”“看法”，形容詞“酸甜苦辣”等，都實現(xiàn)了從感官、感覺到心智情感領域的隱喻轉換。再如，動詞“吃”從搭配食物，到接續(xù)“罰單”“紅燈”等；動詞“打開”，從支配門、窗到啟動“手機”“瀏覽器”等，都是通過隱喻和轉喻交錯的復雜機制來一步步擴展自己的應用場景的。
語言要表達得體、表現(xiàn)新奇、適應變化的時代，必須借助修辭的創(chuàng)新力量。因為修辭，語言在交流中不斷適應，常用常新，與人類社會同步發(fā)展。當前修辭創(chuàng)新表達增多、流行語迭代增速，也正是我們社會充滿活力的表現(xiàn)。
機智話語：修辭是語言文明的精華
千百年來，不少人視修辭為修飾、修辭是偏離甚至是反常，這種觀念根深蒂固，中外攸同?？鬃又鲝垺稗o達而已矣”，反對“游言”“巧言”；笛卡爾、洛克和康德則先后對修辭語言提出嚴厲批評。
修辭不是偏離而是常態(tài)。漢語修辭學重視區(qū)分消極修辭和積極修辭。消極修辭并不是沒有修辭，要把話說得清楚明白，需要很大的努力。而積極修辭更是打破舊認知、舊規(guī)則，利用傳統(tǒng)話語遺產的推陳出新、守正創(chuàng)新。修辭是利用“語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發(fā)揮語言表達的最大效能、挖掘其最大潛力的積極探索。一種語體中的“反?！?，在另一種語體中則是“經?！?。
反修辭者針對的主要是辭格。他們痛恨動輒羅列百余種辭格的做派，疾呼對其實行大幅精簡。目前，簡為隱喻和轉喻這兩種的較為流行，極端的甚至簡為隱喻一種。而筆者以為，簡為隱喻、轉喻和反喻三種的方案相對合理，因為這三種辭格大致對應交流的寫說者、語言和聽讀者三個要素，較有代表性。
辭格不是“語言本身的缺點”，恰恰是要彌補“語言本身的缺點”，這一點在這三個辭格上也顯露無遺。例如，隱喻就是新聯(lián)系的創(chuàng)造。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中說，隱喻是“機智的話語”，“只有眼光敏銳之人才能看出相距甚遠的事物之間的相似來”。隱喻的意象更能有效增強語言的形象色彩。轉喻能在符號缺失時“救急”。如手機作為一種新的通信工具剛出現(xiàn)時，華語各地普遍使用“大哥大”一名，這是由“人”到“物”之轉。反喻則增加了語言理解的張力，可以中和語言的非褒即貶的極化傾向?？梢姡扔鞣从沉苏f話人的認知創(chuàng)新，借喻是語言本身的符號創(chuàng)新，反喻是照顧聽話人主觀感受的表達創(chuàng)新。
過去常說，修辭是“語言之花”，這絕非虛言。修辭創(chuàng)新經過時間的過濾會進入大眾語言系統(tǒng)。上一代人的語言創(chuàng)新會成為下一代人的約定俗成。語言本身就是修辭創(chuàng)新的層層堆積。修辭是語言里最富智慧、也最有生命的部分，是語言文明的精華。在成人的語言里，很難找到沒有隱喻的片段。凝固了的借代語和反語在語言里俯拾皆是。上海話里的“買汰燒”是常用的借代語，可指所有家務活兒，還可謔稱干家務的人；“幫幫忙”等也都不是真的要人幫忙的意思，而是反語。解讀這些修辭，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特定時期、特定地域的文化。
每一種語言實際上都是一個修辭共同體。因為語言共時和歷時的二重性，原始的修辭意義已經很難追索。語言對當代人來說只剩下了約定俗成的任意性。所以西方學者感嘆，“我們和先人之間最大的障礙是修辭?！币钊肓私庖粋€民族和文化，必須知曉其具體的修辭活動，掌握其特定時期在特定場合的言說方式、修辭技巧及話語遺產。語言史就是修辭史。目前，各語言修辭史研究及對比修辭研究都還很薄弱，亟應加強。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促進交流：修辭是人類共通的語言
修辭的智慧在于促進交流、增進和諧。修辭學正是聚焦語言的交流功能、探求修辭智慧的學問。亞里士多德論勸導要訴諸人品、語言和情感，就分別針對交流雙方及媒介三者。
修辭學長期聚焦的所謂修辭技巧，本質上也都是實實在在助力交流的工具。比喻能以形象的語言啟發(fā)理解。因為自己本來就明白，思想表征不一定是語言的，但為了讓別人明白，有時必須借助比喻才行。劉向《說苑》記載，魏梁惠王就請善辯的惠施“言事則直言耳”，不要使用譬喻?；菔┚筒豢蜌獾亟逃栁和跽f：“夫說者固以其所知諭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無譬，則不可矣?！苯璐Z常有一定的感情色彩，能對交流實現(xiàn)有效的管控、調節(jié)。比如，自稱“教書的”可用于自謙，他稱則帶有蔑視意味；外交語言中的“閣下”等帶有尊敬意味；飯館里說“包子往里走”，用商品代稱顧客的方式雖然方便，但很容易引起不快。而反語體現(xiàn)了語用的“禮貌原則”，并根據(jù)能否正確解讀而有效區(qū)分是否“自己人”，就更不消說了。
修辭反對“假大空”，因為它終究會阻礙交流；崇尚“真善美”，這正是人類共同的追求。文化交流首先是語言交流，而修辭是人類都聽得懂的語言。習近平總書記2014年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的演講中引用了兩句西方名言，一句是雨果說的，“世界上最寬闊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币痪涫悄闷苼稣f的，“世上有兩種力量：利劍和思想；從長而論，利劍總是敗在思想手下?！边@兩句話，前者是比喻，后者是借代。因為演講地點在巴黎，這兩句名言更容易獲得現(xiàn)場聽眾的共鳴。
孔子說：“非文辭不為功。”在文化交流和文明互鑒中，應該充分重視修辭的力量。修辭意味著平等的交流、優(yōu)雅的應對、和平的對話，體現(xiàn)著從容的風度和理性的溝通。讀懂一個民族的修辭，才算真正讀懂了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和訴求?！靶揶o立其誠”昭示著我們坦蕩和真誠的民族性格。我們應誠字當先，積極了解各國的修辭文化，運用修辭智慧，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疇、新表述，溝通心靈，消除芥蒂，增進共識，不斷擴大我們的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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