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8歲的湖南姑娘周慧來到深圳打工，她在這個飛速發(fā)展的城市爭分奪秒地生活，22年后，她在深圳有了一套小房子，和一個月薪近兩萬元的工作。
2014年，已經(jīng)是公司白領(lǐng)的周慧40歲了，父母已經(jīng)去世，沒有婚姻沒有孩子的她想“休息幾個月”。她辭職來到深圳一處靠海的山村，就再也沒有回去上班了，在人生的中年時光，她選擇讓“認(rèn)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
在這個叫洞背山的地方，已經(jīng)十年沒有上班的周慧過著極簡生活：不化妝，穿衣也不在意，每日看書，去林間散步，寫一些隨筆，偶爾去附近菜地“偷點菜”。
推開周慧的臥室窗戶就可以看見海
因為機(jī)緣巧合，一位出版人知道了她的故事，在看過她寫的隨筆之后，鼓勵她寫一寫自己的故事。于是，有了這本《認(rèn)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書里，周慧用一種喃喃自語的筆調(diào)書寫了一位在海邊小村獨(dú)居的女人的日常。
與周慧的視頻采訪約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上午，她慣用一種自嘲的語氣，將生活以黑色幽默的形式講出，“我的生活悲慘，但我性格挺好的，所以沒那么多憂郁和苦難?！?/p>
她將鏡頭轉(zhuǎn)向身邊的藍(lán)天和樹林，碧綠的菜畦邊，一只貓咪正在奮力抓住掙扎的壁虎。
壹
“陽臺外是整片的黑暗天空，星星在云里若隱若現(xiàn)，牛蛙在看不見的地方拼命鳴叫，海里一艘靜止的船，它綴滿燈光，像星星墜落此間?！?/p>
在書中，周慧這樣描寫自己居住的地方，詩意得讓所有文藝青年向往。
周慧所居住的洞背山，走路下山得20多分鐘，然后開車半個多小時就可以到深圳鹽田區(qū)。她所在的村莊有十幾戶人家，閑置的土地都被種上了蔬菜。她的臥室算是景觀房，打開床邊的窗戶，就可以看見海，“連根電線桿都沒有，拉一下窗簾，就可以在家光著身子?！?/p>
對常年生活在城里的人來說，這或許就是“向往的生活”。但過成了日子，就顯得枯燥乏味，因為這里有各種生活不便——交通、購物……有一位鄰居搬走前問周慧，你怎么能每天都過得開心又充實？周慧答，“難不成要死嗎？急什么，反正以后都會死的?！?/p>
她把自己的生活底線放得很低，“只要不去垃圾桶里翻東西吃就行了”。每個月只需要花幾百塊錢，吃上肉、蛋和蔬菜，“實在不行也可以去菜地‘偷’嘛。”
周慧
“很多人沒有辦法面對這無邊無際的自由。”周慧說，如果沒有東西去填補(bǔ)自由，那自由就會變成一件很災(zāi)難的事情，“你會很容易否定自己。一上午啥也不干，你會自責(zé)；一年啥也不干，你一定會焦慮。你去想這些東西的時候，就很容易崩潰?！?/p>
她覺得自己對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應(yīng)付，她的安全感來源于自己，“誰也不需要討好”。
周慧每天都要出門看山看海，“像狗一樣，一出門就很興奮”。有時候去遠(yuǎn)一點，就開一輛辭職時花3萬塊買的二手車，“丁零咣啷”地開到現(xiàn)在。
她也閱讀，偶爾寫隨筆，一個星期就寫兩三個小時，把電腦打開，在記憶中挑選一段印象深刻的細(xì)細(xì)琢磨，“時間就過去了，生活也就繼續(xù)了?！?/p>
周慧家附近景致
周慧在深圳市區(qū)有套“一輩子都住不進(jìn)去”的房子，不大，每月能收3000多元的租金，其中1600元得還房貸。她曾經(jīng)有一筆存款，但“死活勸我投入股市，立志讓我成為百萬富翁”，最后虧得只剩下幾千塊；也曾為朋友的餐廳寫公眾號稿件，一周一篇，一篇200塊，最后餐廳倒閉，工作也就沒了。
后來洞背山的房東把房租上漲，從一個月800元漲到2000多元，她入不敷出，不得不停交了三年社保。這期間不是沒有工作機(jī)會，比如一些民宿找到她，讓她幫忙經(jīng)營公眾號，周慧拒絕了，“我是一個做事蠻認(rèn)真的人，我沒有辦法不做好，但做好就會花很多時間。”
相比之下，她寧愿做一些體力活。她問房東，樓道太臟了，沒人打掃，能不能讓我來做。房東拒絕了。
“后來我用一個辦法解決了——借了朋友25萬元，準(zhǔn)備過幾年再還?！敝芑郯岬搅藰窍鲁蚋玫姆块g。幾年之后，錢還不上怎么辦？“那就把深圳的房子賣了吧。我寧愿讓自己現(xiàn)在過得舒服一點?！?/p>
貳
10年前，周慧沒有想到自己會過這樣的生活。
從湖南一路闖入深圳，和其他深漂一樣，她也曾在都市中爭分奪秒地生活?；貞洿蚬ど模钕矚g的是在深圳廠里做鐘表裝卸，因為“不需要任何交流，只需要機(jī)械地做就好”，做的時候，腦子里還可以想別的事，覺得自己“獲得了一種特別的自由”。
但工友們可理解不了周慧腦子里的想法，出門打工賺錢，到了年齡再回鄉(xiāng)嫁人，大家都是這樣的嘛。周慧說，“但我不想要這樣的命運(yùn)?！?/p>
周慧選擇了讀書，“要拿一個文憑，進(jìn)公司”。她想念中文，但能報考的學(xué)校里沒有這個專業(yè)。當(dāng)時的男友替她做了決定，“學(xué)會計，他說畢業(yè)之后可以回到他們廠里工作，當(dāng)一個正式員工，然后結(jié)婚生子?！?/p>
周慧
在拿到了會計的大專文憑后，周慧卻并沒有當(dāng)會計，而是做銷售，做文員，成了城市里的上班族，她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近200人的公司做行政經(jīng)理，月薪近兩萬，一天可以摸6小時的魚。
如果待在那里，生活會變得很安穩(wěn)。“那時候，我有兩種想法在撕扯：是做一個有個性、獨(dú)立的，不隨波逐流的人，還是去過傳統(tǒng)框架下的一個比較好的人生？”
思來想后，周慧決定先辭職一段時間，“我的父母早就不在了，我沒有婚姻也沒有孩子。有兩個姐姐，但她們不需要我照顧?！?/p>
辭職之后，她發(fā)現(xiàn)，只要降低欲望，養(yǎng)活自己其實很簡單，她只對住的地方有要求——要大一點的，有邊界感的。她笑說自己已經(jīng)把生活的其他標(biāo)準(zhǔn)壓得很低，要是再不住好一點，“就活得不像個人了。”
叁
周慧的寫作，像是一種私人化日記：半夜里打著手機(jī)燈光在菜地里找腌了鹽的魚；等待陽臺上飛來一只臭屁蟲再一巴掌把它擊暈；買來手抓餅，并思考同一個牌子為什么第一次的好吃，第二次味道差那么多，要不要重新下單呢……
這確實是一種向內(nèi)的寫作，描寫一種幽微的、私密性的情緒波動。周慧說，此前她從沒想過這些文字會出版成書面對大眾。最初編輯找到她談出版，是想讓她寫一些現(xiàn)在正流行的非虛構(gòu)紀(jì)實類文學(xué)。但她的敘事性文字其實很少，“我覺得并沒有那么有意思，我想寫這幾年我心理的變化，有意識地創(chuàng)造文本，去挖掘一些東西，而不是單純描述生活?！?/p>
周慧能自己動手，就自己動手
周慧有一個寫了七八年的公眾號，幾個月才更新一次，每次更新，她都能看到一兩百的閱讀量，她說，我知道有些人喜歡我的文字。
在一些要好的文人聚會場合，周慧要么找個理由推辭，要么總是扮演幫主人忙的角色，沖咖啡、泡茶，或在廚房里協(xié)助炒菜、洗碗碟。
“他們是作家，是詩人，我啥也不是?！痹谥芑垩劾?，前輩們叫自己一起吃飯，是想幫她改善生活，吃些好的，“他們也知道我在寫東西，可能想帶一帶我。我見識淺，什么都不懂，沒有資格聊天，就去做事情了?！?/p>
她不認(rèn)為自己是作家，只是寫了些東西發(fā)表了。不同于生活中的散漫，周慧對“作家”這個稱呼格外嚴(yán)肅，她認(rèn)為這是一個很認(rèn)真和神圣的身份，“每個人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下來，都可以是一兩本書，只是他們沒有這么去做。如果你把第一本、第二本都寫完了，還可以繼續(xù)寫第三本、第四本，那你就是一個真正的作家了。”
其實很多人夸贊周慧。在新書的編后記中，詩人黃燦然提及，曾有幾家出版社的編輯都表示過對周慧的文字感興趣，他也常常鼓勵周慧寫作，“潛臺詞是說，只要保持質(zhì)量，我會幫她推薦出版的?！?/p>
但周慧不覺得自己是個有天賦的寫作者。
“三十來歲的時候，看到好文章，聽到好音樂，會有很澎湃的感受，但我找不到準(zhǔn)確詞語把它寫下來。”她把這些情緒都放在腦子里醞釀，一直到前兩年，才終于覺得“寫的這些東西可以了”。
不要和朋友說你很無聊很焦慮，人類的無聊與焦慮并不相通。
不要管秤星花米白色的花朵掉下來，它不會掉到桌上也會掉到泥里，讓它一朵一朵掉，掉到書上桌上，明后天一起收拾。
不要去看冰箱，那里沒有吃的。
一些讀者摘錄新書中的句子，贊嘆她語句優(yōu)美，這些夸贊讓她感到警惕：“不能寫太多金句，很多作家會沉迷于此，吃一輩子這樣的飯。但我不是?！?/p>
接下來寫什么？周慧說自己沒有計劃，也沒有目的，“我是全世界最懶的人，第一不勤奮，第二不專注。就算是寫詩，我現(xiàn)在也只是在練習(xí)分行而已。反正會接著寫下去。”
紅星新聞記者 毛渝川 蔣慶 圖據(jù)受訪者 編輯 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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