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是不是旅游景點?
在古代這不是個問題,古代無所謂旅游景點,名山勝境,福地寶坊皆可游觀,無需導游,不收門票?!段鲙洝防铮瑥埦鸪醯狡阎?,在旅店草草安頓下,便徑往普救寺游玩去了。
如今的寺院,名剎當然是景點,信眾和游客都會慕名瞻仰。不出名的寺院,似乎還構(gòu)不成景點,但也可以去游觀,散心閑耍,順便結(jié)個佛緣。
清晨入古寺
《題破山寺后禪院》
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
時或早起,我會去山里走走。過了石橋,傍山一條小路,水泥路面,也不是很窄,可通車。路的盡頭是個古廟,比土地廟略大些,沒什么名氣,很少有車來。
山上松石蒼古,路在嶺半,下臨桃源河,河面如鏡,兩岸青樹翠蔓,倒映水中。路不是很長,迤邐而上,山鳥鳴呼,巖壁裸露,走在這里,便覺曲徑通幽。
廟祝是村里的一位老伯,年過七旬,以前住在廟里,鍋灶床鋪宛然尚在,這兩年他每天騎三輪車來去。我喜歡這樸素的廟,雖稱古廟,建筑倒是新的,兩間半平房。眾神都供奉在堂上,有土地神,也有菩薩,香氣氤氳。當院是個天井,日光下澈,望空視明,廟里非常安靜。
在神座前行過禮,我并不著急離去,每每于此徘徊一番。端詳神像的表情,看墻上掛的錦旗,到院子里小立,沐浴在天井的光束里,院墻上盛開著凌霄花,再繞到側(cè)間去瞧瞧老伯的鍋灶,想象他一人住在這里,在眾神的眼皮底下生活,不知是什么感覺。
廟門正對山谷,門前平臺可以遠眺,側(cè)有石凳可坐,廟后面是野樹林,蓁莽叢生,無路可通。某日,我?guī)笥训呐畠簛硗?,她當時八歲,見廟門外側(cè)堆著好些神像,便問為什么他們在外面,我說里面坐不下了。她又問那他們是不是沒有里面的神重要,我說都重要,對于神來說,里面和外面沒有不同。神是干什么的?她問。我說神護佑這片土地,懲惡揚善。她立即害怕了,說她昨天折了根樹枝,問我神會不會懲罰她。我答只要不是很大的樹枝,不會被懲罰的。她想了想,說下午回到城里,神可就找不到她了。我說沒錯,土地神管轄的面積大約是方圓一平方公里,不過城里也有城里的神。她駭然,見我在笑,恍然大悟道:“你騙我!”
古代詩人經(jīng)常去寺院,拜訪僧人,抑或閑散,興有所發(fā),意有所得,便在寺院墻壁上題一首詩。這真是風雅,望塵莫及,我是到了古廟佛寺,尚未得詩,先和朋友的女兒一樣,兀自生出一堆問題。
常建題于破山寺后禪院的這首詩,亦可作破山寺游記。破山寺,也叫興福寺,在常熟虞山北麓,南齊邑人郴州刺史倪德光舍宅所建,因寺在破龍澗旁,故稱“破山寺”,一說唐時寺里有個叫“破山”的高僧,故名。
常人講究上午去寺院燒香,所謂陽事用陽時,我不著跡,什么時間去,隨意隨喜?!扒宄咳牍潘?,初日照高林。”讀這兩句,卻覺鮮潔明凈,薄霧初散,草葉露水湯湯,初陽高照林梢,世界有如新生,去寺院果然還是早晨更好。
三四句“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毕騺頌槿怂Q道,歐陽修酷愛之。直敘所歷,幽靜閑雅,神似王維的《過香積寺》:“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边@些古寺在唐代,雖然近市面城,仍如此清靜,似與紅塵隔絕。而今,香積寺在開發(fā)區(qū),周圍車來車往,破山寺也在市區(qū),都是旅游景點,古時清景俱往矣。
讀常建的詩,感覺好像寺院里一個人也沒有。“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不僅沒有人,也沒有聲音,萬籟俱寂,山光潭影,林際鳥鳴,皆如鏡花水月,既迷離恍惚,又光明空闊。
一入寺院,無論是否佛弟子,都會感覺暫離世俗,身心進了佛門,佛門即空門。懂佛法且有過禪修的人,自會以空觀有,在寺院體驗到某種禪悅。王維的“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碧端彰?,令人心清寂,妄念皆熄。常建的“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天然妙悟,更有無限禪意。
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
《晨詣超師院讀禪經(jīng)》
柳宗元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
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
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
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
日出霧露余,青松如膏沐。
澹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
到寺院除了燒香拜佛,游瞻殿宇,若能坐下來讀讀佛經(jīng),領(lǐng)悟高下暫且不論,讀經(jīng)本身即使人清靜,本身便是修行。
寺院自古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古代不少詩人,都曾在寺院讀書數(shù)年,例如《文心雕龍》的作者、南朝文學家劉勰,自幼孤貧,寄居京口定林寺,隨名僧僧祐讀佛經(jīng),兼讀儒家經(jīng)典。李白少年時期,亦曾在匡山大明寺隱居讀書。在寺院讀書,遠離塵囂,更易攝心,讀書更專注。
《晨詣超師院讀禪經(jīng)》,此詩是柳宗元被貶永州時所作。當時他寓居在龍興寺,住持重巽坐禪于凈土院,與住在西廂的宗元為鄰。唐人敬僧為師,超師即重巽,楚之南善言佛者。是日清晨,宗元前往超師院讀禪經(jīng),雖然就在隔壁,但是看題目便知,這是件很莊重的事。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讀佛經(jīng)之前,雖不必沐浴更衣,拂塵洗手則是必須,此是態(tài)度問題,源于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意。宗元從井里汲水漱口,并拂去衣服上的塵土,身心清凈。
這些動作是儀式,也是實質(zhì),做一件莊重的事,首先要誠心正意?!伴e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必惾~書即佛經(jīng),漱口拂塵之后,宗元這才捧著經(jīng)書,緩步走出凈土院的東齋房,就著日光在院子里來讀。意要正,心要閑,閑不是散漫,而是寬緩?!伴e”字為全詩定調(diào),佛經(jīng)內(nèi)容莊重,讀的時候卻要放松來讀,無求無為,但與心會。
“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狈鹄砩願W,真如自性,無形無相,了然無取,世人難以領(lǐng)悟,又每著跡,故多妄逐。佛經(jīng)的內(nèi)容,即佛陀的說法,作為遺言被弟子記錄下來,“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毖哉咚栽谝?,得意而忘言,語言文字不過是方便法,是渡河之筏,登岸即當舍去,或如《楞嚴經(jīng)》里佛所譬喻,文字說法是手指,指向月亮,我們要看的應是月亮,而非手指。
讀佛經(jīng)不是懂字面意思,是要以真如自性與經(jīng)文暗合,但世人著相,著一切相,讀經(jīng)則著文字相,往往執(zhí)著手指而忘了月亮。宗元很明白這一點,所以他說“遺言冀可冥”,希望自己能夠與法暗合,從而修養(yǎng)功夫而精通有成。
沉思之余,流目庭院,禪理化為當下悅悟?!暗廊送ビ铎o,苔色連深竹。日出霧露余,青松如膏沐。”庭宇的閑靜,苔色的碧綠,蔓延至翠竹,朝暾初升,霧披露洗,青松如在沐浴。這四句詩,句句入禪,現(xiàn)前光景,無非般若,欲辨已忘言。末二句:“澹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蹦繐舻来?,悅心自足,經(jīng)可忘矣。
在禪房讀經(jīng)的冬天
曾經(jīng)有大半年,每周日下午,我都去廣濟寺讀經(jīng)。坐一個半小時地鐵,地鐵里很擠,來回都站著,極少有座,但我風雨無阻,艱辛的路途使這件事更有神圣的意味。
廣濟寺也算旅游景點,門口總有些熙攘。我像是知人來訪,也不燒香,徑直往里走,穿過大雄寶殿后面的中庭,從西墻月洞門進去,沿過道朝北,來到最里邊一間禪房。西院屬于僧人學習生活區(qū),閑人止步,若非初次經(jīng)同學引領(lǐng),我絕不會知道有這等曲徑通幽處。
讀經(jīng)道友七八人,都是居士,圍一張長木桌而坐,讀的是《維摩詰經(jīng)》。師父南面坐,先領(lǐng)讀一品經(jīng)文,再逐節(jié)開示,每節(jié)開示后,大家可以提問。經(jīng)文很美,也很有趣,但我不時走神,沉浸在禪房的氛圍里,那種幽靜,人的說話聲變得像夢,外面龐大的北京城似乎不存在了,都成了空。
禪房門前是一方石砌的院子,正對多寶殿的后墻,青灰的磚看著很冷,背陰屋頂瓦楞間冬天總有積雪,日色淡泊,愈覺禪房深靜。讀經(jīng)之后,大家還要靜坐,房里焚著淡淡的檀香,放的背景音樂是磬,聲音極細小,若有若無,幽遠縹緲。
很懷念那段日子,那樣安靜的下午,凡事拋開,真是難得的享受,之后再沒有過。經(jīng)文和講解所記不多,一直記得往里走時竊喜的感覺,記得禪房里如夢似真的場景,打坐時縹緲的磬音使我莫名惆悵,以及對面屋頂上靜靜的積雪。夜幕降臨時分,走出寺門,街上流光溢彩,萬丈紅塵,回去的路上,我仿佛重新投胎,再次做回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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