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艘船沉入海底,當一個人成了謎。
這是2014年,韓寒作詞、鄧紫棋演唱的歌曲《后會無期》的第一句。
或許很多人以為,這句歌詞是無病呻吟的青春感傷;實則,它背后映射了一段幾乎掩埋了82年的歷史真相:
這艘沉船名叫里斯本丸,成了謎的不止一個人,而是828位或淹死、或被射殺、或困在底艙無法逃生的年輕人。
為了打撈這段歷史,十年間,地球物理學家、電影制片人方勵賣掉房子,砸進巨額資產(chǎn),拍出一部史無前例的紀錄電影《里斯本丸沉沒》,或許也將是今年豆瓣評分最高的國產(chǎn)電影。
紀錄電影從來都小眾,電影上映后每天不過幾十萬元的票房,實在不值一提,以至于紅星新聞與方勵對話時,他用“這十年間,我失去的僅僅是錢,比起收獲來說,這點失去幾乎微不足道”來坦然面對。
但這部電影從9月9日開始,出現(xiàn)了一般口碑作品才有的票房“逆跌”,走進電影院的觀眾都很難心平氣和走出來,“暑期檔沒流的淚都給了這部電影”也成為熱搜。那么,這部電影憑什么讓人落淚?
壹
這是一封家書:
一名英國小伙子,寫信給他爸媽,說要在圣誕節(jié)迎娶一個因為愛他,而被逐出家門的香港姑娘。他希望得到媽媽的祝福。
這是一句遺言:
家里的長兄寫給5歲的幼弟,拜托他一定要照顧好這個家,照顧好他們的媽媽。
圖自方勵一席演講,字母全是大寫,因為他怕弟弟不認識字母
這是1816名遠在異鄉(xiāng)的青年,對親人許下的承諾和內(nèi)心的渴望:我一切都好,我會盡快回家。
然而,1942年10月1日的一顆魚雷,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他們:駐守香港的英國士兵成為日軍戰(zhàn)俘,在囚禁數(shù)月后,于9月底被押解進日軍運輸船里斯本丸。該船違反國際法,并未豎立任何運送戰(zhàn)俘的標志,行至舟山東極島海域,被美軍潛艇發(fā)射的魚雷擊中。
船上的日本人撤退前釘死船艙,以防止戰(zhàn)俘逃跑之名,任由他們沉入大海?!斑@是一場蓄意的大屠殺”,影片中一位受訪者如此定性。
動畫還原沉船,截取自方勵一席演講
終于,寫下家書的青年再無音訊。五年后,人們找到那個香港姑娘。原來他們已經(jīng)結婚。只是她再也等不到丈夫回家了。她自愿放棄戰(zhàn)爭遺孀撫恤金,并將這筆錢留給他的媽媽和姐妹們。
劇組發(fā)布尋人啟事,青年的后代希望找到這位香港姑娘
另一位收到信件的戰(zhàn)俘幼弟,多年后才明白,那是哥哥的遺言。他將信珍藏于錢包,數(shù)十年后,字跡仍然清晰。
本以為能夠等到戰(zhàn)爭結束,回家團圓的1816個青年們,其中有828個留在異鄉(xiāng)的海下,被歷史掩埋了八十多年;而他們的子女后代,多數(shù)都不知道他們的爸爸經(jīng)歷過什么。他們的墓是空的,其中一個碑文寫道,他有可能死在海上。
死亡陰影下,唯一的曙光來自附近的舟山漁民。他們冒著被日軍掃射及屠村的危險,劃著舢板、小船,搶救了384名戰(zhàn)俘,并供給衣食、居所。
次日,日軍登島,搜羅全村,將俘虜盡數(shù)帶回。只有三名被漁民藏在礁石洞的戰(zhàn)俘,躲過一劫。他們在中國人的幫助下,突破封鎖,來到后方,向全世界發(fā)出聲音。只是這個聲音在歷史的進程中,逐漸被湮沒。
物證:里斯本丸沉海,蹤跡難覓;
人證:七十多年過去,親歷者還有幾人?
難道,這段歷史,就此湮滅?
當方勵聽聞此事,當即開始“搶救歷史”。他與時間賽跑,利用各種高科技設備找到并確認沉船后,又得知尚有親歷者在世,他便尋訪三大洲、六個國家,挖掘出無數(shù)個令人心碎的故事。
你在《泰坦尼克號》里能看到堅貞不渝的愛情,面對死亡的泰然與尊嚴,掙扎求生的卑微和勇氣;《里斯本丸沉沒》里,這些應有盡有,甚至更多、更真。
劇情片所涉及的戰(zhàn)爭與和平、生存與死亡、愛情與毀滅、抗爭與犧牲、罪與罰等故事模板,《里斯本丸沉沒》是用上千個家庭真實的血與淚寫就的。
貳
東極島的這段往事,無論是遇難者、幸存者、施暴者,還是救援者,他們及其后代,都不該被遺忘。而能夠從茫茫大海里、跨越82年打撈出這段歷史的人,同樣值得我們?yōu)橹豢蕖?/p>
方勵說,這是一部非他不可的電影,有且只有他愿意拍,且能夠拍成拍好,“如果我不去做,我就是歷史罪人”。
方勵在成都路演
“歷史罪人”這個詞,乍聽之下,或許言重了。但我們?nèi)袅私馑谱鳌独锼贡就璩翛]》的始末,就能明白他為什么這么說。
十年前,方勵跟韓寒合作,來到東極島拍攝《后會無期》,從當?shù)厝丝谥新犝f了里斯本丸,但是這么多年來無人找到沉船。作為海洋工程師、擁有多項國家級科技發(fā)明的科學家方勵,在好奇和職業(yè)本能的驅使下,帶著團隊和設備,多次出海尋找沉船。最終在2017年確定找到了里斯本丸。
從海上回來的方勵,聽說尚有兩個親歷者在人世,一個是中國漁民林阿根;一個是英國老兵丹尼斯·莫利。兩人都是九十多歲高齡。找到了里斯本丸殘骸,又找到了當年的人證,同時他還是一名電影人,“如果我不干這件事,人證可能就沒了,就對不起這段歷史?!?/p>
方勵與“人證”林阿根父子
于是在2018年起,方勵開始尋訪。第一個禮拜,他到英國拜訪了二十來個戰(zhàn)俘的后代,聽了太多動人的、心碎的、唏噓的、無盡等待的故事,“你能感覺到這后面可能有更多的故事?!?/p>
但他的采訪名單有限,于是決定在報紙上打廣告尋找戰(zhàn)俘后代。連打了一個月廣告,英國的BBC聽說一個中國人鋪天蓋地打廣告找英國人,好奇地邀請他來做全球直播。報道發(fā)出后,他們找到了380多人,而且還找到一名生活在加拿大的幸存老兵。
素材集齊,人證物證俱在,剩下的就是漫長的采訪、對談、查閱史料、尋找錄音、相片、文字,以及為影片尋找最合適的影像方式。
這場“美好”的仗,一打就是八年。
采訪幸存者丹尼斯·莫利
英國記者問他,受難者是盟軍戰(zhàn)俘,為什么是由一小撥中國人去做這件事?他說,理由很簡單,因為它發(fā)生在中國,而且中國人是救人者,是目擊證人。
那一小撥中國人中,為什么又偏偏是他?因為他是唯一一個找到殘骸,且愿意賣了房子,用八年時間去做這件事的人。
沒有人可以取代他在漫漫八年間,所收集的龐大的素材、人物的故事和對這段歷史的理解;更沒有人堅定如他,希望將這個沉沒的歷史,傳遞給更多人。無論是中國人、英國人、美國人,還是日本人,乃至全世界,都不應該遺忘這段歷史。
方勵說,最初只是打算做電視紀錄片或者新聞資料片。但隨著那一個個生離死別、悲歡離合、充滿善惡、犧牲抗爭、痛苦救贖的故事浮出海面,“就覺得不搬上大銀幕太可惜了”。
紀錄片題材、無明星陣容、無熱點話題,這樣的影片登陸院線,結局幾乎是注定的??诒俑?,也很難兌換成相應的票房成績。但搶救一段歷史,了卻兩千多個家庭的遺憾,顯揚超越戰(zhàn)爭的善良義舉,彰顯和平與親人的重要。比起這些,他說,他賠的那些錢幾乎微不足道。因為這部電影,不只是給今天的人看,“它是留給歷史的,留給后人”。
叁
采訪方勵的前一天,我購票看了《里斯本丸沉沒》。電影院里,僅我一人。
起初確實擔心過,被短視頻和各種商業(yè)大片浸染的心,能不能沉靜下來,回到82年前的歷史現(xiàn)場。隨著方勵本人出鏡,娓娓道來里斯本丸的始末,我開始好奇,當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沉沒之前,他們?yōu)槭裁吹巧侠锼贡就??沉沒之時,不同國家的當事人分別在做什么?沉沒之后,當事人及其后代又遭遇了什么。
影片用口述、對談、文字、相片、錄音、航海日志、戰(zhàn)爭史料以及動畫還原等各種方式,完成對這些問題的解答。沒有虛構,完全真實。這已經(jīng)超越故事和戲劇了,而是一段確鑿的影像歷史。
當大銀幕上閃過一排又一排戰(zhàn)俘的名字,聯(lián)想到他們在饑餓、疾病、疲憊、子彈的圍攻下,曾面臨著怎樣的生死抉擇,誰又能夠不動容呢?
步行至峨影1958電影城,見到方勵的那一刻,我突然產(chǎn)生一個感覺:方勵,就是一名“舟山漁民”,是拯救盟軍戰(zhàn)俘的勇士,是一名從1942年風塵仆仆趕來,充當戰(zhàn)爭的、歷史的、人性的證人。
中國漁民救了這些異鄉(xiāng)青年兩次。上一次,抵住了日軍的子彈,給他們以生存的希望;這一次,抵住了歲月的遺忘,給所有的后代以珍貴的回想。
在與方勵對話的過程中,我頻頻感覺,我正在和塵封82年的歷史對話,在和一個民族的善良和底色對話。他連日趕行程,到處路演,似有疲態(tài)。但仍然熱情飽滿地講述著與這部電影有關的一切。他是真的熱愛這部電影。
方勵在一席演講
《里斯本丸沉沒》排片少,票房低,到9月13日僅有500多萬元。但預測總票房連日上漲,已經(jīng)從660萬元漲到1165萬元。證明已經(jīng)有很多人開始了解這個故事了。因為它真的值得。
固然,方勵說票房不重要,但一個就發(fā)生在我們家門口,與我們的父輩、民族、歷史息息相關的故事,實在不該像當年的里斯本丸一樣,就此“沉沒”。
如果可以,請記住影片最后一個畫面,那是里斯本丸沉船的坐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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