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一九二七年跨進新聞界的大門，開始在北京國聞通訊社當記者，兼為天津《大公報》采訪新聞。那時，北京還在"安國軍大元帥"張作霖統(tǒng)治下，而南方則國民黨已在南京建立政權(quán)，直到一九四九年它被迫退往臺灣。我以記者身份，看到它從興起到瓦解的全過程。
但我在采訪政治新聞的初期，主要是跑太原、廣州等地采訪反蔣的內(nèi)幕新聞，一次也沒有去過南京。在國民黨的"三巨頭"-﹣蔣、胡、汪中，只和后來成為大漢奸的汪精衛(wèi)個別談過三次話。蔣介石則僅在采訪的公開場合見過屈指可數(shù)的幾面。
第一次是在一九二八年。那年國民革命軍北伐，"底定平津"。在此以前，日軍為破壞北伐，悍然出兵侵占濟南，造成五三慘案，屠殺我軍民以萬計，外交交涉員蔡公時遇害。
蔣為了"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首次偕新婚不久的宋美齡夫人到甫改名為"北平"的北京。
他們的專車為了避開濟南﹣﹣還在日軍占領下，從徐州折入隴海線，再由平漢路北上。
他們到平那天，我隨記者群前往采訪。西車站﹣﹣前門外平漢路車站前早已搭好彩牌，車水馬龍，歡迎者包括平津衛(wèi)戍總司令閻錫山、平北政治分會主委張繼等，自不必說。專車駛進站臺，在歡呼聲中，蔣手挽新夫人下車，檢閱儀仗隊，然后出站登車直駛北京飯店。
當年蔣還是一位年輕的總司令，蓄有短髯，軍裝外披著習慣的黑披風，風度翩翩，與新夫人恰是一對"神仙眷屬"。
我在國聞社只發(fā)了簡單的新聞。當時，新聞界最活躍的"時聞社"社長管翼賢卻著意描述宋美齡穿什么旗袍，著什么鞋，連他們坐的汽車號碼也加以發(fā)表。他還買通了北京飯店五樓的侍役，蔣何時入睡，何時偕夫人外出，何時某要人要謁見，談了幾分鐘，都向他報告，時聞社按日發(fā)表了蔣的"起居注"。
第三天，蔣在北京飯店舉行記者招待會，我又見了他一面。他出場時怒氣沖沖，開頭就說："北平是幾代古都，封建傳統(tǒng)很濃厚，希望新聞界勿沾染舊習氣。對女人評頭品足的壞習慣最要不得，這是對女性的侮辱……"等等，"訓斥"了一番后，沒有多談他此行的計劃，只簡單說要敬謁總理靈柩，告慰在天之靈。記者們也噤若寒蟬，不敢提什么問題。招待會就匆匆結(jié)束了。
蔣那次到平，主要"回目"是西山謁靈，打算率同各集團軍總司令及其他重要將領，瞻拜碧云寺中山先生靈柩，表示北伐大業(yè)，已經(jīng)完成。但由于他"一念之差"，或者說是"一念之私"，不僅使這一幕幾乎無法"上演"，而且種下了以后連年混戰(zhàn)的禍根。當時北伐的主力，是靠馮玉祥將軍率領的第二集團軍。蔣卻竭力抑馮扶閻，不許二集團軍開入平津。所有河北、平、津的重要職位，都發(fā)表了閻系人物，只有北平市長一席，給了馮系的何其鞏。馮忿忿不平，先以養(yǎng)病為名，留在豫北，幾經(jīng)電，又在保定下車，說是要祭掃先人之墓。這樣，預定的謁墓日期，一改再改。直至已"鐵定"舉行的那天，蔣、閻、李等已分 頭出 發(fā) 西山，馮才出站，乘車匆促趕到。
最近，我?guī)У膹偷┭芯可R越明同志，從舊報中搜集我過去所寫的通訊，編次為通訊選，其中《碧云寺祭靈記》一篇中，有一段寫道："蔣介石總司令首先拾級而登，著新武裝，罩以玄色披風，神采奕奕，隨后者為馮、閻兩將軍。閻也著黃呢新軍服，上將三星耀日，而馮則依然上布棉軍服，一身塵土，臉色微黃，不掩病態(tài)。其后為李宗仁將軍，青年將軍氣概。緊隨他們之后，則有白崇禧、方振武、賀耀組、張蔭梧、楚溪春諸將軍，……祭堂肅穆莊嚴，素燭高燒，香煙繚繞，……"
蔣離平的前兩天，我得知翌晨他將赴陸軍大學對全體師生訓話。我先半小時到西直門內(nèi)的陸大，訪校長黃慕松，要求旁聽，得其俞允。九時，蔣由黃陪同進入禮堂，全體起立敬禮。蔣和前座的教官們一一握手。黃也介紹了我，也握了手。這是我生平唯一一次和他握手。后來，黃就南下，受到蔣的重用。
蔣拙于言詞，寧波口音極重，幾乎每句都帶有"這個，這個"。演講約歷一小時。當時，在場的新聞記者只有我一人。我詳記此新聞及蔣演詞大意，寄天津《大公報》，成為"獨家新聞"。
一九三二年初，我由《大公報》派往漢口，當特派記者歷四整年。一九三三年，蔣在漢設"豫鄂皖三省剿匪總司令部"，自任總司令，還在國外的張學良將軍任副總司令。蔣由南昌經(jīng)九江乘軍艦抵漢履任時，我曾到碼頭采訪。碼頭戒嚴，文武百官畢集，自不待絮述。我還記得一事：當時漢口公安局長兼總部總務處長陳希曾，為蔣的后輩親信，在場指揮一切。不知因何事引起蔣的惱怒，突然松開宋美齡夫人的手，對陳踢了一腳，還加上一句"娘希匹！"我聽到他這句口頭禪，僅此一次。
他在漢駐踐的時間并不長,而外間流傳他的軼事卻不少。舉例言之，如他因鄂東軍事失利，再度起用已罷黜的徐庭瑤。召見時，徐吶吶絮述他指揮失機的原因。蔣不待他講完，就拍桌子申斥"強解！"因為寧波口音，徐誤聽為"槍斃"，立即面如土色，兩腿癱瘓。蔣見到他的神色，知道誤會了，馬上改口說："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派你去當?shù)谝宦奋娍偹玖?，好好干?徐這才如夢初醒，喜洋洋地去重新帶兵。
我最后一次見到蔣是在一九四六年初，抗戰(zhàn)勝利后他第一次在上海露面。有一天，在三馬路市府大客廳舉行中外記者招待會。我當時還在《大公報》任總編輯。他講些什么，記者們提出什么問題，我現(xiàn)在已毫無印象了。只記得《文匯報》年輕記者唐海發(fā)問："現(xiàn)在全國團結(jié)建國，請問主席：張學良將軍何時可以釋放。"我側(cè)目看蔣的臉色立時煞白，怒容滿面，后立的戴笠、唐縱等都兩目射出兇光。招待會就此收場。
當晚，《文匯報》總經(jīng)理嚴寶禮兄邀我同去見張道藩，請其代為解釋。張還一再說："唐海不是共產(chǎn)黨，你們能擔保么？"
一九四七年五月，《文匯報》被封閉。翌年春，我冒險去港，籌備創(chuàng)刊香港《文匯報》?；春５热髴?zhàn)役以后，蔣即宣告下野，退居幕后，而南京政府旋即土崩瓦解，自然，我和蔣再無見面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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