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花圈

我是特意用“制”花圈這個詞，而不用通常的“做”花圈。因為“制”的規(guī)模大，有流水作業(yè)大生產(chǎn)的味道。

二十多年前，我在藏北高原當兵。高寒、缺氧、病痛……一把把利刃懸掛在半空，時不時地撫摸一下我們年輕的頭顱。一般是用冷颼颼的刀背，偶爾也試試刀鋒。

于是就常有生命驟然折斷，滾燙的血沁入冰雪，高原的溫度因此有微弱的升高。

凡有部隊的地方就有陵園。每逢清明和突然犧牲將士的時候，我們就要趕制花圈。因為我們是女兵，花圈就要扎得格外美麗。當我們最初扎花圈的時候，覺得像做手工一樣有趣。

做花圈先要有架子。若在平原，竹子、藤條、木棍……都是上好的材料。但對于高原，這些平常物都是奢侈。男兵用鋼筋焊出一人多高的巨環(huán)，中間用鋼絲攀出蛛網(wǎng)似的細格?；ㄈΦ墓趋谰屯α⑵饋砹恕?br />

我們在乒乓球案子上做花。五顏六色的花紙堆積如山，剛開始的時候，似乎有些節(jié)日的氣氛。女孩們分成幾組，有的把紙裁成大小不等的方塊兒，有的剪出形狀各異的花瓣，有的用糨糊粘綠葉……有條不紊，各顯神通。

忙了一陣子之后，所需的花朵基本上備齊了。屋里花紅柳綠的，對我們習慣了瑩白冰雪顏色的眼睛來說，真是享受。

該往黝黑的鋼環(huán)上綁花了。一圈紅的，一圈藍的……白花最多，像高原上萬古不化的寒冰。

花圈漸漸成形，女孩子們的嬉笑聲漸漸沉寂。一朵朵的花是艷麗的，一圈圈的花就有了某種莊嚴。當一個個碩大的花環(huán)肅穆而凝重地矗立在我們面前時，一種被悲哀壓榨的痛苦，像鳥一樣降臨在我們心頭。

這是獻給一個或一組年輕生命的祭品。

每次做花圈，都要整整干上一天。先給司令部做，再給政治部做，然后還有后勤部……人們認為女孩天生與花有緣，殊不知這凄冷的花卉，令人黯然神傷。

有一天下午，我們?yōu)橐晃粻奚谶吘尘€上的戰(zhàn)友趕制花圈。因為第二天就要下葬，一直干到凌晨三點。倦意襲來，綁花時鋼絲不停地扎手，有鮮血像紅豆似的滲出。馬上就要完工時，桌上的電話鈴猛然響了。我揉著眼睛問，什么事?。?br />

對方低沉著嗓音說，剛才夜間緊急集合時，一個戰(zhàn)士翻身躍起，突然倒在地上死去了。請你們再趕制一副花圈。

那一瞬，我痛徹骨髓。那個不認識的男孩??！當我們開始制那副花圈的時候，你還活著。當我們制完那副花圈的時候，就要為你制花圈了。

那一夜，女兵們徹夜無眠。當雪山上的朝陽蒞臨軍營，大卡車把我們的產(chǎn)品運至墓地。

攝影干事們很忙。他們用最好的角度把墓前的花圈照下來，寄往內(nèi)地的某處小村。那些犧牲了的士兵的父母，永遠無法到達高原。他們會在無數(shù)個月夜，看著相片上的一丘黃土和偉岸輝煌的花圈，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