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2013年除夕,妮可來找我過年,我們一起在麗江古城包了餃子,那里有我另外一個世界的另外一群族人。大家都很喜歡妮可,昌寶師弟尤其愛她,包餃子時蹲在她腳旁拿腦袋蹭她。
我們喝酒,彈琴唱歌把嗓子喊啞,十二點鐘聲敲響時沖到門口放鞭炮,滿世界的喜氣洋洋滿世界的噼里啪啦。我醉了,滿世界給人發(fā)紅包。發(fā)到妮可時,我敲敲她腦袋,問她開不開心啊,喜不喜歡麗江啊,要不要留下來啊。
她坐在門檻上, 火光映紅面頰,映出歲月修改過的輪廓……妮可妮可,蒙奇奇一樣的妮可,你的娃娃臉呢?你的眼角怎么也有皺紋了?
妮可也醉了,她說:哥,我不哭。
我說:乖,不許哭,哭個屁啊。
她抬起一張濕漉漉的臉,閉著眼睛問我:
……哥,我們什么時候回拉薩?
除夕夜里的麗江,煙花開滿了天空,我輕輕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背。
妮可你看,好漂亮的煙花。
妮可,我曾悄悄回過一次拉薩。
2010年三十歲生日當天,一睜開眼,就往死里想念。一刻也不能等了,一刻也不容遲緩,臉都沒洗,我沖去機場,輾轉(zhuǎn)三個城市飛抵拉薩貢嘎機場。
再度站在藏醫(yī)院路口的時候,我哽咽難言,越往里走,大昭寺的法輪金頂就看得越真切。那一刻我是個近鄉(xiāng)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滾燙滾燙的廣場上,一個長頭磕完,委屈得涕淚橫流。端著槍的武警過來攆我,他說:走嘍走嘍,不要在這里躺。
我打車來到仙足島,客棧林立,沒有一個招牌是我熟悉的。我翻手機,挨個打電話??仗枴⒖仗?、忙音……沒了,全沒了。很難受,自十七歲浪蕩江湖起,十幾年來第一次嘗到了舉目無親的感覺。沒有什么過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兩年后,我隨緣皈依三寶,做了臨濟宗在家弟子。皈依的那天跪在準提菩薩法相前我念:往昔所作諸惡業(yè),皆由無始嗔癡貪……
我想,我是癡還是貪?愿我速知一切法吧,別讓我那么駑鈍了。大和尚開示我緣起論時,告訴我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說,執(zhí)念放下一點,智慧就升起一點。
可是師父,我執(zhí)念重,如縷如麻如十萬大山無盡綿延。我根器淺。時至今日,我依舊執(zhí)著于和拉漂兄弟們共度的那些時光。他們是我的家人、我的族人,我彌足珍貴的舊時光。
若這一世的緣盡于此,若來生復為人身,我期許我能好好的,大家都能好好的,這個世界也是好好的。我期許在弱冠之年能和他們再度結(jié)緣于藏地,再度沒臉沒皮地做一回族人當一回家人,再度彼此陪伴相互守望,再度聚首拉薩。
10
給我一夜的時間吧,讓我穿越回九年前的拉薩。讓我重回拉薩河畔的午夜。那里的午夜不是黑夜,整個世界都是藍色的。
天是清透的鈷藍,一伸手就能攥得到。月光是淡藍,混樸而活潑,溫柔又慈悲,不時被云遮住又不時展露真顏。每一片云都是冰藍,清清楚楚地飄啊飄,移動的軌跡清晰可辨。星星鑲在藍底的天幕上,不是一粒一粒的,是一坨一坨的,漫天的星星足以引發(fā)密集恐懼癥,漂亮得嚇人。星空下是藍波蕩漾的拉薩河,河畔是藍瓦藍墻的仙足島,島上住著我熟睡的家人和族人,住著當年午夜獨坐的我。
我習慣在大家熟睡后一個人爬上房頂,抽抽煙,聽聽隨身聽,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仰著頭看天。
藍不止代表憂郁,漫天的藍色自有其殊勝的加持力,覆在臉上、手上、心上、心性上,覆蓋到哪里,哪里便一片清涼。四下里靜悄悄的,腳下房間里的呼嚕聲清晰可辨,這是二彬子的,這是趙雷的,那是妮可的……
我想喊叫出來,聲音一定會沿著拉薩河傳得很遠。我想翻身爬起來,踩著瓦片爬到屋脊最高處,用最大的聲音喊:我心里很高興啊,我很喜歡你們啊!
管你們被吵醒后生不生氣,反正我就是想喊啊。我想著想著,然后就睡著了。
趙雷有首歌,叫《畫》,他唱道:
為寂寞的夜空畫上一個月亮
把我畫在那月亮下面歌唱
……
畫上有你能用手觸到的彩虹
畫中有我決定不滅的星空
畫上彎曲無際平坦的小路
盡頭的人家夢已入
……
曾經(jīng)有一個午夜,他和妮可一起,悄悄爬上屋頂,悄悄坐到我旁邊。他不說話,從口袋里掏出三根皺皺巴巴的“蘭州”,遞給妮可一根,自己叼一根,給我點上一根。煙氣裊裊,星斗滿天。妮可伸出雙臂,輕輕攬住我們的肩頭。沒有人說話,不需要說話。漫天神佛看著呢,漫天遍野的藍里,忽明忽暗的幾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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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友34226898
怎么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