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里的守望者》5：但漢松 | 麥田捕手、鴨子、紅色獵帽

喜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南京大學的但漢松。今天要講《麥田里的守望者》的最后一次課。

前三講我已經(jīng)較為全面的梳理了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故事結(jié)構(gòu)，也以點帶面地帶你賞析了書中最精彩的一些章節(jié)段落和故事細節(jié)?，F(xiàn)在我想跳出小說敘事的固定順序，對作品解讀做一些拾遺的工作。

首先，我想再集中聊一聊“麥田里的守望者”到底是什么意思。上節(jié)課已經(jīng)介紹過，麥田這個關(guān)鍵意象浮現(xiàn)在霍爾頓的意識中，是因為他在去唱片店的路上，看到一個可愛的小孩獨自靠著馬路牙子走路，嘴里邊走邊唱“如果有人抓到別人在穿越麥田”。后來，菲比告訴哥哥，其實這句歌詞來自蘇格蘭詩人羅伯特·彭斯的那首《穿過麥田》，而且正確的說服應該是“如果有人碰到別人在穿越麥田”。也就是說，霍爾頓這個學渣其實聽錯了十歲的小妹妹都能聽懂的蘇格蘭歌謠，彭斯原文說的是meet，而不是catch。

為什么霍爾頓會聽錯的？一來是當時在大街上，聽不真切，二來是霍爾頓對英國文學不熟悉，但我覺得還有一個解釋。按照弗洛伊德心理學的解釋，我們的口誤其實反映了某種心理無意識。霍爾頓之所以聽成了catch，或許因為這個詞一直潛伏于他的潛意識中。

還記得霍爾頓在小說開頭替同學寫作文，內(nèi)容就是弟弟艾里的那個棒球手套嗎？棒球手套是弟弟最鐘愛的東西，寄托了他童年的夢想。這是一個左撇子用的外場接球手套，艾里就是個左撇子，他在這個手套上抄滿了詩句，因為“他想當他站在外場，但沒人擊球時可以讀一下”。臺灣譯版翻譯成《麥田捕手》而不是“守望者”，就是看到了與棒球的這層聯(lián)系。

我們知道，棒球運動有一個重要的位置，叫捕手，英語是Catcher，通常簡寫成C。棒球捕手被戲稱為“場上的教練”，因為他的職責非常重要，不只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而且要面對投手時速130-150公里的投球，是絕對沒有閑暇可以在場上讀詩的。而且，由于傳球方向的關(guān)系，捕手絕大部分為右撇子球員擔任。所以，艾里的左撇子棒球手套其實是一個充滿童年諧趣的夢，也注定是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夢?；魻栴D看見那個天真浪漫的男孩，靠近馬路牙子走在大街上而不是人行道，對于車水馬龍的馬路來說，這絕不是兒童安全的走法。所以，霍爾頓看到這個孩子的那一刻，應該想到了艾里，想到了艾里那個并不實際的棒球手套，從而下意識地把meet聽成了catch。

這當然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一旦動詞catch出現(xiàn)，霍爾頓就開始按照自己的方式組裝起了想象。在霍爾頓和妹妹菲比的那段經(jīng)典對話中，菲比反復追問他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有什么喜歡的事情。憤世嫉俗的霍爾頓實在想不出來，情急之下只好說想當麥田里的守望者。這是一個奇特的職業(yè)，他的任務就是站在麥田邊緣，抓住每個跑向懸崖的孩子。

顯然，catcher在這里被演繹為了一個生死攸關(guān)的職業(yè)，他要防止孩子們墜崖，防止孩子們墜入成年世界的丑惡與虛偽中。因此，這種下墜是一種比喻，成長就是一種墮落。這讓我想到了一個德國童話，里面有個叫漢姆林的吹笛手，用美麗的笛聲把涉世未深的孩子們引向一個可怕的未知之所。霍爾頓的職業(yè)宣言表明了一種道德義務，他要去保護麥田里玩耍的孩子們，防止他們被誘惑，失去純真。

接下來，我想談談塞林格、霍爾頓和DB的關(guān)系。

我們讀小說時有一種讀者叫索引派，比如讀《紅樓夢》就考證出賈寶玉其實原型是曹雪芹，史湘云其實就是脂硯齋等等。可是，我常常提醒自己的學生，不要簡單地這樣劃等號，狡猾的作者會把自己隱藏的很深，甚至狡兔三窟。

我不認為塞林格就是霍爾頓，霍爾頓的世界觀也不能劃到塞林格名下。如果單純從人生經(jīng)歷來說，塞林格好像和霍爾頓的大哥DB重合度更高：兩人都是寫短篇小說登上文壇，開車出門都拿著便攜式打字機，都參加過諾曼底登陸，都在部隊服役過四年多等等。但是DB的世俗性顯然和塞林格后來的隱士態(tài)度相去甚遠?；蛟S可以這么講：塞林格將自己人生中矛盾的兩面，分別投射到了DB和霍爾頓身上。DB獲得了作家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寫作才能和享樂主義精神，而霍爾頓則獲得了塞林格的詩意、浪漫主義和遁世的情懷。DB和霍爾頓看起來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但他們完全有可能共存于塞林格的身上。

DB和霍爾頓之間的矛盾，表面上看，體現(xiàn)在大哥的職業(yè)選擇上?；魻栴D從頭到尾不斷碎碎念的，就是DB將自己的文學才華暴殄天物，選擇了去洛杉磯發(fā)展，這意味著他只能服從電影公司的安排，以商業(yè)方式從事寫作。在三四十年代的好萊塢，曾經(jīng)吸引了?？思{、費茲杰拉德這樣的美國大作家前去淘金，但這都是走投無路、迫于生計的選擇，性質(zhì)大概和墜入風塵的青樓女子差不多。

霍爾頓對DB的這種失望，體現(xiàn)在他對于電影文化的極度厭惡，不停地在小說里貶低電影，開口閉口就是“他媽的破電影”，甚至認為自己絕不可能和妓   女桑妮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因為用他的話說，“我想我永遠也不會跟一個整天看破電影的人干那個。真的覺得不能?！辈贿^有意思的是，每次被揍，霍爾頓都會在腦子里幻想出一部英雄復仇電影，里面他就是好萊塢式的男主。連他自己都意識到了這個自相矛盾，只好自我打趣說：“盡管我對電影像對毒藥一樣避之則吉，模仿起來可是其樂無窮?！?/p>

霍爾頓厭惡的是電影代表的大眾文化，把所有人變成沒有個性的人，但他其實對浪漫故事、浪漫主義甘之如飴。他喜歡讀《走出非洲》，這部小說后來改編成了一部極為成功的電影。他還喜歡托馬斯·哈代的《還鄉(xiāng)》，尤其是里面的女主人公。如果你看過這兩本書，就會明白霍爾頓的文學喜好，他厭惡那種工業(yè)文明和城市文化，幻想著返回更為自然與和諧的田園。這就是《麥田里的守望者》出現(xiàn)另一個重要象征“鴨子”的原因。這不是一般的鴨子，而是那些棲息在超級大都市的中央公園湖里的鴨子。霍爾頓在去紐約的一路上，惦記的不是自己被開除的悲慘，而是那群冬天還在中央公園的鴨子。他兩次乘坐出租車都問了同一個問題：中央公園靠南邊那個湖里的鴨子們在湖水結(jié)冰后去哪兒了？第一個出租車司機以為霍爾頓是在惡搞，干脆不搭理他；第二個司機叫霍維茨，他的回答是鴨子會待在冰面上，那是它們動物的天性，它們總會想到辦法在冰封的紐約中央公園活下來。

坦白說，你覺得霍爾頓的問題傻嗎？

我覺得，他問了一個非常有智慧、有人文情懷的問題。在現(xiàn)代社會的工業(yè)文明里，每個人都成了被標準定制的螺絲釘，或者用《瓦爾登湖》里的話來說，我們都是整齊劃一的鐵道枕木。霍爾頓對于冬天鴨子的惦念，是一個浪漫主義者對那些在都市縫隙中生存的動物的關(guān)懷，是對于城市化進程中對于自然文化的關(guān)切。在所有城市居民都無暇顧及或滿不在乎的問題上，霍爾頓發(fā)問了。這是一個孤獨的城市男孩對城市里同樣孤獨的鴨子的共情，他想象力的枝蔓總是在向那些被社會遺忘的邊緣角落伸展，這是他這個學校里的學渣、語言上的二流子最令我們肅然起敬的地方。

除了鴨子之外，小說里的紅色獵帽是另一個指向霍爾頓浪漫主義人格的重要象征。在火車上遺失了擊劍裝備之后，他立刻在街頭買了這個紅色獵帽。

我要提醒你注意兩個前后關(guān)聯(lián)的細節(jié)。

其一，弟弟艾里的頭發(fā)是紅色，紅到什么程度呢？霍爾頓告訴我們，他打高爾夫球時隔著一百五十碼開外，都能看見艾里火紅的頭發(fā)。某種意義上，霍爾頓戴著這個紅色獵帽，成為了對去世的艾里的某種扮演。

其二，霍爾頓還喜歡把帽檐轉(zhuǎn)到后邊，這種反戴帽子的方式現(xiàn)在在青少年文化中非常流行，祖師爺興許就是我們這位主人公。戴著這樣的古怪帽子，霍爾頓獲得了一種自我身份的標記，他終于可以把自己和那些千篇一律的虛偽社會人區(qū)別開來——紅色是他的憤怒、他的創(chuàng)傷記憶、他發(fā)育期的性沖動，他甚至向又臟又臭的室友阿克利吹牛說，這是頂殺人帽。

當然，更合適的說法其實是，戴上這頂紅色獵帽的霍爾頓就變成了麥田里的守望者，但是他的狩獵目標不是殺人，而是去為孩子們成為一個麥田里的捕手。他臨走時本來將帽子送給了妹妹菲比，但菲比善解人意的最后將紅色獵帽還給了哥哥。這個象征符號的傳遞，是塞林格文學創(chuàng)作的神來之筆。

如果說DB和霍爾頓是塞林格某種分裂的自我，那么霍爾頓對于戰(zhàn)爭的態(tài)度是這種分裂最典型的證據(jù)。DB經(jīng)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最殘酷的廝殺，雖然他本人沒有什么機會開槍，只是負責開指揮車拉著一位將軍跑來跑去。但DB是痛恨戰(zhàn)爭的，他甚至說盟軍部隊里的混蛋簡直跟納粹部隊里的混蛋一樣多。DB讓霍爾頓讀海明威的那本《永別了，武器》，但霍爾頓讀了以后卻對這本反戰(zhàn)題材的小說喜歡不起來，他說自己太小了，不懂欣賞。他說自己萬分喜歡的是《了不起的蓋茨比》，萬分喜歡這個堂堂正正的浪漫主義英雄。

霍爾頓討厭的是軍隊，擔心在軍隊里遇到像阿克利、斯特拉雷德和莫里斯那樣的混球戰(zhàn)友。換句話說，霍爾頓無法忍受的是軍隊生活的整齊劃一，這與他對學校的厭惡一脈相承；但是他無法理解戰(zhàn)爭和殺戮，尤其是戰(zhàn)爭中的死亡到底意味著什么，他甚至覺得與其服役，還不如立刻被擊斃。這是現(xiàn)實主義的DB和浪漫主義的霍爾頓最深的隔閡，也蘊含著塞林格對于霍爾頓那種浪漫世界觀的深刻批評。

最后講一個小彩蛋吧。在第18章的結(jié)尾，霍爾頓說：“我對發(fā)明了原子彈這件事有點兒開心。再來場戰(zhàn)爭的話，我他媽會端坐在原子彈的彈頭上。我自愿報名，向上帝發(fā)誓，我會的?！痹?span>1964年庫布里克那部永遠載入電影史冊的《奇愛博士》中，有一個著名的鏡頭你還記得嗎?

熱愛戰(zhàn)爭的康上校騎著一枚巨大的核彈，從B-52轟炸機打開的彈倉下落下，他興奮地在上面揮舞帽子，如同一個得克薩斯牛仔。你知道嗎，我敢和你打賭一百塊錢，庫布里克肯定是《麥田里的守望者》的忠實讀者，這個鏡頭就是對霍爾頓這番話的致敬。

好了，我總算用四次課講完了塞林格的這部小說。對于你的閱讀來說，這應該是一個起點，而不是終點。我沒有辦法替你讀書，你只有自己打開書頁，一行一行地品嘗霍爾頓充滿奇思妙想的語言，你才會真正愛上這本小說。

這不是一部教你殺人的書，不是一部教你騎上原子彈毀滅人類的書，這是一部關(guān)于少年成長心事的書，是關(guān)于愛、勇氣和責任的書。在人生的某個時刻，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那個霍爾頓。

還等什么呢，打開這本書，去親自見見那個帶著紅色獵帽的霍爾頓吧，讓你和他一道，去和這個世界好好談談。

我是但漢松，感謝你收聽完我在喜馬拉雅的這四堂課，期待以后有機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