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白先勇細說牡丹亭：斷井頹垣的青春，不是我的

您好，我是白先勇，我們今天講《牡丹亭》。

《游園》

現(xiàn)在我們講的第一部就是《夢中情》中，《夢中情》的主戲、最重要的一出戲，就是《驚夢》。《驚夢》在《青春版牡丹亭》里面是第三折。在原著里邊是第十出了，第十折了。

我們所謂叫做《夢中情》，就是因為杜麗娘到園子里邊去游園了以后，做了一個春夢，在夢里邊夢到一個書生，跟他有一段幽情，這么一個故事，這就是我們整本書最重要的一折。

我們從前面兩折來看，從《訓女》、《閨塾》來看，這么重重的枷鎖，儒家系統(tǒng)、宗法社會、父權(quán)時代的這么多的條條框框的道德規(guī)律要來束縛人性，所謂我們講的“存天理，滅人欲”，這種沉抑過高的這種道德律，這么多的壓抑。

這種重重束縛之下，壓抑了她最原始的原欲，人最自然、最原始的這種沖動，在青春期生理上的、心理上的這種沖動。

我們現(xiàn)在的文學，現(xiàn)代戲劇，很講究弗洛伊德的這種“下意識”。其實下意識中，人的這種原欲，最原始的這種欲望，那種沖動，像杜麗娘正在青春萌動期的時候，對于生理上、心理上要去追尋，要去解脫重重的這種拘束，怎么辦呢？在《驚夢》里邊，借著夢的形式，出現(xiàn)了。我覺得這一出也相當?shù)默F(xiàn)代。

我想在這一折里邊，我們整個《牡丹亭》的精華，杜麗娘這種自我的覺醒，在這里邊寫出來了。

而湯顯祖以最美麗的辭藻，而且在《牡丹亭》最優(yōu)美的音樂把它呈現(xiàn)出來。他們在表演藝術(shù)上以非常優(yōu)美的舞蹈動作（來呈現(xiàn)）。所以，文本辭藻、音樂、舞蹈、文學在這一折里邊都達到了極點。

《驚夢》，我們常常在演出的時候，也叫做《游園驚夢》，分開兩部分。相當長的，我們的演下來差不多有40分鐘，所以前半段我們叫《游園》，后半段叫《驚夢》。

情絲初現(xiàn)

我們先講《游園》。

《游園》這里杜麗娘要去游花園了，前面一個準備，在這里特別地把杜麗娘她的內(nèi)心、外表，她的美，她的個性，在這里有相當細微地，相當精確地把它描述起來。很充分地顯現(xiàn)了當時像杜麗娘這么一個官宦之家的，非常美麗的一位閨中少女。而且她的各種的千嬌百媚的，這么一個女孩子的情態(tài)、情思也表現(xiàn)無疑。

她一上來，我曾經(jīng)講過，常常在昆曲里面，折子一上場都是先唱一段，一上來是一個短折子?！独@池游》，一開始“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好了，春香就上來了，她說 “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guān)情似去年”。

女孩子剛睡起來，黃鶯的啼聲把她驚醒了，一看到處的春光，想一想，今年的春氣好像比去年還要濃。

春天來了，春天是一年之始，也是萬物回生的時候，也是人的心情應該是跟百花齊放的時候（一樣）那種的對于生命的一種覺醒。所以一開頭是先給它一個氣氛，一個氛圍，先給它營造起來了。

春香上來了，就給她打理了，怎么梳妝，怎么樣下來。這個時候杜麗娘唱了這一段，一邊在梳妝的時候，一邊自己唱【步步嬌】。

【步步嬌】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xiàn)？

這個有意思了?！把U晴絲”，就講春天的時候，他有講是蜘蛛的那些什么絲，有時候可能是柳條，其實這個絲（是指）抽象的春光這么一條一條進來的?！把U晴絲”是真的顫動的時候，他寫得很美。你看“晴絲”，他講的本來上是太陽照的那種，“晴”跟“情”不是同音嘛，等于說春天來了多少的那個情的情思來勾動這個女孩子了。

那個“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因為春天好像各種各種各種的一根一根線來勾搭她了。這時候她停下來還整花鈿。這個菱花就是鏡子了，還在照鏡子的時候，看看頭發(fā)這邊偏了一點，我怎么走呢？看看我自己怎么“全身現(xiàn)”，照來照去覺得自己很美。

杜麗娘很自負的，自己貌美，而且杜麗娘她有一點自戀，對著鏡子里面照來照去。這個時候（是）很有名的，在表演的時候，所以我們說“三照鏡”：前面照、后面照、側(cè)面照。自己在鏡子里面看自己，所以她對自我有了一個定義。她就說我自己這樣貌美，自己這么青春，怎么可以虛度？芳華怎么可以虛度？她就是這個意思。

你看看下面寫，連著唱【醉扶歸】。

【醉扶歸】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講的什么呢？“羞花閉月”，你看簡直是美得自己好像是叫羞花閉月了。講她自己穿的什么是翠生生出落的裙子，穿那個紅裙子，“裙衫兒茜”，帶著一身的艷晶晶，帶著八寶填。下面就“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我天生貌美，我一生愛好的什么？天然，自然。

你看她講的自己，非常的自我的那種肯定。她要出去，也要是一個美人兒，你講。你說一個非常千嬌百媚的這么一個女孩子，她來演這戲才好看，是不是？所以叫杜麗娘。而且這幾句話也非常美，我們在演的時候，演戲也演得這一段的身段非常美的。

這個時候這兩段音樂也非常好聽，辭藻也美，而且我講裊晴絲的一根，從春天一來的時候，春天會兜起人的春情，這個情絲繞過來了。這也就是我們這一部戲的很主要的（內(nèi)容），它是春情、幽情勾起來了。

這前面已經(jīng)預備好了。她整個梳妝，整個的形象，所以她要去游園的時候，這一步踏出去就等于說從深閨踏進了自然，這等于是沖破了這些禮教的一些規(guī)范。所以她馬上出去以后，后來再做春夢。她這一步出去就把整個規(guī)范就沖破了。 

傷春也是傷己

下面就去游園去了。她到了這個園子里面去，“進得園來”，你看她到處在看。她看的時候，她自己最后講了，“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哎呀，鎖在春閨，外面的春色，不知不覺得，是看不到了，不見了。不到這個園林來，原來春色是這么燦爛的一片。

下面這兩個人，是我們這部戲里邊最有名的，《游園》這段，【皂羅袍】。講這兩個人載歌載舞，在園子里邊載歌載舞，唱出了她、可以說這個女孩子她的非常敏感的感性，她心里面的心事都唱出來了。

所以我也覺得音樂的感人很直接的?！驹砹_袍】這個音樂，美、婉轉(zhuǎn)、纏綿。所以我就講，我說一個東西，一件事情，一個藝術(shù)品，或者一首詩，或者一首音樂，它美到極點的時候，都有點凄涼。所以【皂羅袍】這段也是，也很合乎它的內(nèi)容。

杜麗娘到了園子里面來了，發(fā)覺是晚春了，剛好百花齊放剛過，這就是惜春了，很惋惜春天過得那么快，也就開始傷春了。這是我們中國人，尤其中國抒情詩的一個大傳統(tǒng)，說傷春悲秋。

中國人對于時序，對于時間的消逝特別敏感。因為我們這個民族很古老。因為經(jīng)歷了很多時間轉(zhuǎn)換的那種滄桑感，所謂滄海桑田那個變動，那么就有了這種的情緒了。

杜麗娘一看，哎呀，百花齊放滿園春色的，怎么一下子就過了。從惜春、傷春，也想到了自己，我現(xiàn)在美貌如花、花容月貌這種時候，是不是也會像百花一樣一下就過了呢？雖然她是16歲，這時候已經(jīng)感受到這種繁花易盡、百花凋謝這種人生的這種惋惜，所以就唱出了很有名的這一段【皂羅袍】了。

【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這是湯顯祖的詞藻，非常華麗的辭藻，音韻鏗鏘有聲。而且這里邊，你看看，“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他講這一句，她唱的時候，而且她在舞臺上用扇子這么一劃，說，你就會看到，好像滿臺原來以前是姹紫嫣紅，百花齊放的時候，“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她這一下子看到，唉呀，到處已經(jīng)百花凋零了。非常驚心動魄的這兩句，姹紫嫣紅對上斷井頹垣。

我們最惋惜的就是所謂好景不長，這種春天的景色一下就過了。所以杜麗娘一看，就傷春的，本來是良辰美景的，唉呀天不與我，我沒有欣賞到。

“賞心樂事”本來就是很好的，不是在我家呢？人家已經(jīng)很多就去欣賞去了。

那么下面講的是“朝飛暮卷云霞軒”，這很美的景色，她也想像到外面，想到“煙波畫船”這些東西了，這么美的景。啊呀“錦屏人”，她講她自己了，錦屏是深閨的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怎么一下子沒有能夠把這美好的光陰留住，沒有了這個東西。

杜麗娘在這里面還是非常敏感，很敏感的一個女孩子，她感受的東西。所以這個時候啟動了她對于春天，惜春也就惜她自己，雖然年方二八，已經(jīng)感覺到芳華虛度，所以“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光陰怎么這么容易過，我沒有好好地去愛惜它。

我說過了，昆曲很重要的，它是一個載歌載舞的形式。所以她唱的時候，一定要有舞蹈動作來這個（配合）。如果是兩個人，兩個人也要一起舞，所以《游園》這一段，【皂羅袍】啊，下面還有【好姐姐】這一段，是春香跟杜麗娘的雙人舞。是《牡丹亭》里邊最有名的、最美的舞蹈之一。

所以這一段非常有名，也非常難演。為什么？因為這兩個人的動作要絲絲入扣，要整個，把整個舞出來，唱出來，都要合乎她這個情境。她對整個滿園是有一種惜春傷春這種情緒，一方面又是一種驚喜，一種覺醒。在園中，杜麗娘受了春天的感染，受了春色的感染，她自己，有了一種對自己的，自我，對于生命的顫動，有了一種覺悟、一種醒悟、一種感受。 

下面一看，青山上面都是杜鵑花，杜鵑花全部一片山都是，杜鵑花都快過了。為什么？“荼蘼外煙絲醉軟”。遍青山杜鵑片片紅，杜鵑也叫做映山紅，一片山。下面呢，荼蘼花在外面開的如癡如醉，荼蘼是什么？“開到荼蘼春事了”，荼蘼開的時候，春天就快過了。所以她是很惜春的這么一個人了。

看看牡丹，“牡丹雖好，它春歸怎占的先”？牡丹開的時候是5月了，4月底5月了，春要歸去了，春天就要走了。她心里面“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春天鳥語花香，你看這些燕子、黃鶯都在叫。

這個春色，這么一來，杜麗娘才感覺到她自己跟自然化為一體了。春花、春鳥，自己的春天，她的一種覺醒，一種醒悟——原來生命這么可貴，這么美的。在私塾里面，在深閨里面，已經(jīng)覺得是芳華虛度了。所以這個時候才感悟到自己，所以下面，很有名的，做了一個春夢了。

春困

春香就講，這園子看也看不完，那么大的園子。杜麗娘說，何必特別提醒我呢。后來想想好吧，算了，明天再來吧，很不愿地就回去了。

這次回去以后，她身子有點乏了，就開始做夢了。在這身子乏之前，有一段很重要的。

因為去游了園回來，就想起了很多心事了。什么心事呢？我們講有春困，女孩子說春困，其實一種情思，想起這東西來了。

這一段也是《游園》里邊非常有名的一段，就是講她在做夢之前，她的一段女兒心思。這個曲牌叫做【山坡羊】，這是非常非常有名的，而且是非常好聽。【山坡羊】這個曲牌非常美，尤其是《游園》里面這個【山坡羊】。

就是說【山坡羊】這個曲牌，它在牡丹亭的《游園》里邊是這樣子，它到別的地方，到別的一出戲，或者甚至于牡丹亭另外的一折戲里邊如果也有【山坡羊】，它就不一定，不是完全跟這個一樣的，它的音樂曲牌會變的。

昆曲的音樂它復雜得不得了，它不是說一個曲牌是定死的，不是說一個曲牌一定是那個音樂的。不同的內(nèi)容、不同的折子、不同的戲份，它音樂也跟著變的。

在《游園》這個曲牌【山坡羊】，特別美，特別好聽，特別纏綿婉轉(zhuǎn)。我講【山坡羊】，這個曲牌在游園的里邊特別好聽，所以是很有名的唱段，也就是一些昆曲大師們，像張繼青、華文漪都是她們自己非?？醇业谋绢I(lǐng)的這些唱段。

張繼青《牡丹亭》劇照

華文漪《牡丹亭》劇照

（旦嘆介）“默地游春轉(zhuǎn)，小試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兩留連，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氣，好困人也?！?/p>

【山坡羊】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zhuǎn)？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這是把女孩子的那種對于情的渴望，對生命的渴望，訴諸于天，非常好。

“沒亂里”，（就是）沒想到，一下子“春情難遣”，春天勾動她了。尤其到了春天，到了游園回來以后，看到百花都是這種東西，“勾動上春情難遣”?！膀嚨乩飸讶擞脑埂保@一下子因為春情難遣，難免的懷人幽怨，為什么呢？因為“俺生小嬋娟”，我這個小美人，本來就是個美人了，怎么還等著父母要去“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到哪里去求？這不都耽誤了我的青春了？ 所以“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都誤了我的青春。

這個女孩子心中其實她有熱情澎湃的，外面因為要守規(guī)矩，要做出一幅大家閨秀的樣子來，但是內(nèi)心的澎湃止不住的。

這里邊講的是“俺的睡情誰見”，我自己滿腹的（心事），誰看得到。想想真不好意思，“靦腆”，怎么女孩子也想這些事情呢？一想到真是“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zhuǎn)”，隨著春光這么走了，我滿腹的心事向誰講呢？“潑殘生，除問天！”，你看這一生這么虛度過去，只好問天，滿腹心事。

這一折把女孩子那種春困的心思演足了，很難演的。她在一個桌子上睡著了，她在前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女孩子心里面婉轉(zhuǎn)纏綿的心思，一唱三嘆，在這個【山坡羊】里面十足的表現(xiàn)。都是為了，你看前面的《游園》，從開始到慢慢越來越往高潮，她的春困的心事往上推、往上推，下面她就做夢了。

現(xiàn)在《游園》到這里，下面她要做一個春夢的，下面是《驚夢》，上面這一段到《游園》，下面我們再接著講《驚夢》。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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