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于以長篇小說編織人性史詩的菲利普·羅斯在1991年意外地出版了一部紀(jì)實作品——《遺產(chǎn)——一個真實的故事》。視線凝聚的焦點,不再是廣闊的社會、宏大的命題,而是羅斯剛剛?cè)ナ赖母赣H,一個平凡、卑微的猶太老頭。臨終前的日子,他的一生像一條浸透了瑣碎往事的河,在他和他的作家兒子眼前,半明半滅地流過。
作者 彭倫
在菲利普·羅斯長達半個多世紀(jì)的寫作生涯中,《遺產(chǎn)》是其為數(shù)極少的非虛構(gòu)作品。這本篇幅不長的書并非他最重要的作品,但無疑是氣質(zhì)最為獨特的作品之一。作為小說家,羅斯喜歡將自己隱藏在小說中,以“內(nèi)森·祖克曼”或是以“菲利普·羅斯”之類的小說人物面貌出現(xiàn),主人公常常是隱姓埋名的作者本人。唯獨《遺產(chǎn)》,他無可遁逃,因為這一次,他寫的是他自己的父親。
人到中年,大多數(shù)人必須面對父母日漸老去、相繼凋零的無奈而痛苦的現(xiàn)實。羅斯也是如此。1981年他正當(dāng)48歲壯年時,母親突然病逝；時隔七年,他86歲的老父親赫曼·羅斯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半邊臉癱,再也難以恢復(fù)以前的模樣,因為他腦子里長了一個瘤。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里,菲利普·羅斯從為他聯(lián)系治病,試圖幫他物色猶太老人居住社區(qū),乃至手術(shù)后照顧他生活,最后送終,完成為人之子的責(zé)任,逐漸真正體會到自己對父親深沉的愛。所謂“遺產(chǎn)”,正是父親一生所給予他的愛,他要在父親去世之前,用兒子對父親的愛來報答。
《遺產(chǎn)》
[美]菲利普·羅斯 著
彭倫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可以說,我們眼前的這部《遺產(chǎn)》,就是菲利普·羅斯在父親身后獻給他的禮物。他自己在該書結(jié)尾時透露,“在他生病、將死的時候,我一直在寫”這本書。
在美國猶太裔作家的文學(xué)作品中,父親這個角色常常是這樣幾種類型:要么是在喋喋不休的強勢母親“淫威”下顯得無能無用的父親,或者是與子女對抗的家庭暴君,再就是已經(jīng)去世或者離婚或者出走、在書中并不出現(xiàn)的父親。美國民間對猶太父親似乎還有一種成見。一個古老的笑話這樣說:有一個猶太小男孩放學(xué)回到家,告訴媽媽他在學(xué)校排練的一出戲里被分配扮演一個角色。“太好了!演什么?”小男孩說:“我扮演猶太人爸爸?！彼赣H陰沉著臉說:“回去告訴老師,你要演說話的角色。”
但菲利普·羅斯筆下的父親完全是另一種形象。相信每一位讀者讀完《遺產(chǎn)》,都會對赫曼·羅斯這個固執(zhí)、有趣甚至有點讓人哭笑不得的猶太老父親留下深刻的印象。赫曼·羅斯的父親從波蘭移民而來,他本人在美國出生,自小家境貧寒,上了幾年學(xué),十二歲就得外出找工作貼補家用,在紐約大都會人壽保險公司從底層做起,靠著勤奮拼搏逐步升遷,做到區(qū)域經(jīng)理而退休。在本書結(jié)尾處,菲利普·羅斯用一個夢境總結(jié)了父親的一生:“整個家族歷史被壓縮成夢境中的一段段無聲電影膠片:他人生的每一個主題都被壓縮其中,每一件對我和他都有重要意義的事情,從他父母坐著低等艙漂越大西洋移民開始,到他為了生存、為了抵抗重重阻力走向成功而苦苦掙扎抗?fàn)帯诟F困的童年時代他被剝奪了上正規(guī)學(xué)校念書的權(quán)利,作為猶太人他又在那家歧視猶太人的保險業(yè)大公司工作——一直到他因為腦瘤而步步蛻變,走向衰弱?！?/span>
辛苦的生活將老羅斯錘煉成這樣一種性格:堅韌到可以每天晚上挨家挨戶到紐瓦克貧民區(qū)敲開黑人家門收幾分錢的保險費,深夜帶著一身廉價食用油的酸味兒回家；節(jié)儉到明明有錢也不訂《紐約時報》,而等著別人看完傳給他；固執(zhí)而自以為是得又讓人生氣,連招呼都不打,就把兒子少年時代辛苦積攢的郵票送人?！八^分的固執(zhí),或者說固執(zhí)得過分,幾乎讓我母親在她最后幾年崩潰:自他六十三歲退休以后,她那有滋有味的家庭婦女的獨立生活,就全讓他煩人的頤指氣使給毀了?！比欢质侵愕?滿足于這份靠自己辛勤勞動換來的工作和公司給他的退休金,絲毫不在意兒子菲利普所感覺到的大都會公司歧視猶太人的潛規(guī)則……
《遺產(chǎn)》的副標(biāo)題叫“一個真實的故事”,其實這本書并沒有多少故事可言,震撼讀者心靈的,是菲利普·羅斯在照顧父親過程中的大量心理獨白和日常細節(jié),以及不斷閃現(xiàn)的這個普通猶太人家庭生活的記憶碎片,時而幽默,時而憂郁,時而深沉。經(jīng)過一次手術(shù)后,菲利普·羅斯把父親接到自己家中照顧。老父親大便失禁,浴室里到處都是屎,一片狼藉。兒子平靜而細致地打掃父親留下的爛攤子,“我踮著腳尖回到他安睡的臥室,他還有呼吸,還活著,還與我在一起——這個永遠是我父親的老人,又挺過了一次挫折。想到他在我上來以前勇敢而可憐地想自己清洗這個爛攤子的努力,想到他為此而羞愧,覺得自己丟臉,我就感到難過?，F(xiàn)在,既然此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又睡得這么香,我想在他死以前,我就不能要求自己得到更多了——這,也是對的,理應(yīng)如此。你清洗父親的屎,因為你必須清洗,可清洗完之后,所有過去沒有體會的感覺,現(xiàn)在都體會到了。這并不是我第一次明白這點:當(dāng)你拋開惡心,忘記作嘔的感覺,把那些視若禁忌的恐懼感甩在腦后時,就會感到,生命中還有很多東西值得珍惜?！薄拔姨嶂浅艉婧娴恼硖紫聵?放進一只黑色的垃圾袋,扎好,再拎起袋子走到外面的汽車旁,倒進準(zhǔn)備送到洗衣房的車尾行李箱里。至于為什么這是對的,并且理應(yīng)如此,對我來說再清楚不過。既然這件事情做好了,那么,遺產(chǎn)也是如此。這并不是因為清洗象征著別的什么,而是因為它不是,它什么都不是,它只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span>
“我得到的遺產(chǎn):不是金錢,不是經(jīng)文護符匣,不是剃須杯,而是屎?！?/span>
在這樣的細節(jié)面前,任何宗教、種族、文化的背景都淡去了。作者為父親所做的一切,我們終有一天也將面對。正如幾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偶然間在電視劇《空鏡子》中看到片中的父親坐在椅子上平靜地離開人世,突然想到自己終將面對類似的一幕,不禁潸然淚下。
主播 孫偉軒（實習(xí)）
編輯 曲鵬 凌文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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