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越過越快,尤其是最近這十多年,因為速度太快而拉成了一道花白,什么也看不清,過了就如沒過一樣。
回想起來,記憶最深的生活也就是最困苦的生活,那讓人心有余悸的記憶,幾乎可以落實到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也許正是由于害怕這種記憶的丟失,我一次次情不自禁地制造著困苦,就像孩子無聊時情愿把自己的指頭咬疼。
我從湖南遷居到了海南,住進了一間簡陋破舊的軍營平房。我面臨著嚴重缺電的情況,每天晚上都只能點上昏暗的蠟燭,看街頭那些鋪面,都叭叭叭地有小電機四處冒煙。
我也面臨著缺水的局面,常常剛開始做飯水管就斷流,需要人提著桶四處找水,當然更需要把海邊和河邊當作浴場。這時候的海口,還算不上一個城市,更像一個大集鎮(zhèn)和大漁村,缺少交通紅綠燈,缺少下水道,到處都有綠色農(nóng)田和荒坡,野生的火雞、兔子不時闖入家門。還有黑壓壓的熱帶螞蟻,不知什么時候突然涌上墻頭,使白墻變成了黑墻,不一會兒又突然消失,讓白墻完好無損地重現(xiàn)人間。
人都希望生活得安定和舒適,但安定和舒適加速了時光,縮短了我們的生命,是一種偷偷的掠奪。
這是一種兩難。尼采說過:“要使你的生命變得長一點兒嗎?讓你自己處于危險之中?!?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危險,還有廣義的危險,包括貧困、歧視,動蕩不安等等,能使我們的感官充分地開放,對信息的吸納力成倍地增強,身邊的任何動靜都難以錯過或逃出我們的關(guān)注,并且最終成為記憶烙入心頭——我們不妨稱之為感覺的“緊張增效規(guī)律”。只有憑藉感覺的豐收,憑借具象在記憶中的豐富儲存,人們才能證明生活的存在,證明自己不同于病床上那些植物人。
然而安逸也正在磨滅著感知力,人們一直在追求著的幸福正在使我們植物人化。
安逸就是感覺的催眠者,是一部能讓人興奮幾天的美妙電影,一部將千百次重復(fù)從而讓人昏昏欲睡的電影,最后讓觀眾在軟綿綿暖洋洋的沙發(fā)里成為一個空,一個沒有走進醫(yī)院的植物人。
這些人其實沒有生命,因為他們沒有痛苦的“度日如年”而有幸福的“度年如日”,雷同的日子無論千萬也只是同一個日子。
生活就是蘇醒,是一次從全宇宙漫漫長夜里蘇醒過來的機會,每個人只有這樣的一次機會。我已經(jīng)打了幾個盹兒,一次次差一點兒睡去。因此我必須讓自己驚醒,讓自己被激活,永遠能夠看到、聽到、嗅到、嘗到、觸摸到什么,就像我遭遇奇跡時檢驗自己是否在夢中一樣。
我必須走出??谑旋埨ツ下?9號這一個大睡袋,洗洗臉,刷刷牙,走到外面刺眼炫目的感覺中去。
我知道,出外旅游是無濟于事的,任何旅游都不會陌生也沒有危險,不過是把電視機里的良辰美景來一次放大的復(fù)習(xí);酒吧茶館的社交也是無濟于事的,任何社交不會陌生也沒有危險,不過是把電話筒里的寒暄客套來一次面對面的可視性復(fù)習(xí)。
我甚至明白,讀書和寫作也不管用,這些文字運動能滋養(yǎng)我的大腦卻可能荒廢了感官,讓我的眼睛、耳朵、鼻子、口舌、肌膚等等過早地機能衰退。
但我發(fā)現(xiàn),無論是苦行者的冒險還是享樂者的冒險,凡是我羨慕的生活總是最靠近死亡的生活,投入其中,需要生的勇氣同時也是死的勇氣:生與死是如此相近。
我害怕死,其實也害怕生,終于明白生并不比死更容易。我肯定會拿出種種借口來逃避那些生活,逃避新的開始。對孩子的責(zé)任,對父母和妻子的義務(wù),還有朋友的托付和單位里的公務(wù),還有生活所必需的錢……
都是逃避者很正當?shù)睦碛?。我甚至可以義正詞嚴地說服自己:為什么一定要把陌生和危險當作目的?為尋找什么感覺而離家出走是否過于自私?
我當然沒有說錯。一代代人就是這樣說服自己的,于是心安理得地積攢著和守護著自己的小幸福,
不愿再把腦袋探出生活陳規(guī)之外,然后把自己聲稱對其負有責(zé)任的親友也逐一變成這種植物人——送人無痛的死亡。
人似乎只能在兩種死亡中選擇。
肉身的死亡,或是感覺的死亡——“這是一個問題?!?莎士比亞語)
我還沒有作出決定,還得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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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韓少功
音樂:趙海洋《那一方》
主播:海潮明月
用戶評論
老巍0606
周瑜
輕輕的青青的
文章文章寫得好,主播播得也好
1582181gldb
還是安定的生活好
淘生氣了
中國人講究好死不如賴活著。西方人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態(tài)度,找到自己喜歡的生活態(tài)度就好。只是真的覺得自己的生活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好像白來這世界一遭。
淘生氣了
20多年的時間,感覺自己就跟沒有過一樣,記憶還存留在十幾、二十歲。很多年其實不知道自己和家人的年齡。過了四十歲,終于知道自己多大了,但好像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自己還沒活怎么就把最好的日子沒有了,現(xiàn)在還是感覺每天的日子都一樣,/度年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