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獲得幸福的必要條件

“中庸之道”是一種無趣乏味的學說，我還記得自己年輕時就曾帶著輕蔑和憤慨拒絕過它，因為那時的我所崇拜的是極端的英雄主義。

然而，真理并不總是有趣的，而許多事情之所以被人記得卻只是因為它們是有趣的，雖然事實上并沒有什么證據(jù)作為支持。

“中庸之道”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也許是一種無趣乏味的學說，但在許多事情上，它卻是正確的。

必須保持中庸之道的原因之一，是因為我們需要保持努力與放棄之間的平衡。

兩種學說都有其極端的擁護者，提倡放棄的學說，其鼓吹者是某些圣徒和神秘主義者，而提倡努力的學說，其倡導者則是某些效率專家及強身派基督徒。

這兩個對立的學派各有其真理，但并非全部的真理。我希望能在本章中嘗試找到一種平衡，并且，我會先從贊同努力這個方面談起。

除非是極其罕見的情況下，幸福并不像成熟的水果，僅僅靠幸運的環(huán)境的作用就會掉進人的嘴里。

因為在一個充滿了可避免和不可避免的不幸、充滿了疾病和內(nèi)心的糾結(jié)、充滿了斗爭、貧困和惡意的世界上，想要幸福的人必須找到辦法來對付無數(shù)各種各樣的、糾纏不休的、帶給人們不幸的因素。

只有在極少數(shù)情況下，人們才無需付出很大的努力也可以收獲幸福。

比如，一個性情溫和的的男人，他繼承了足夠的財產(chǎn)，身體健康，沒什么特別的癖好，那么，他可能會順順當當、舒適地度過一生，根本不知道別人為什么要大驚小怪。

又比如，一個從小就比較懶散的漂亮女人，如果她碰巧嫁給了富有的丈夫，根本不需要她來操勞，而且婚后她并不擔心發(fā)胖，并且在生育子女方面又很幸運，那么，她同樣可以享受懶散的幸福。

這種情況非常罕見，大多數(shù)人并不富裕，也沒有生來溫和的脾氣。

許多人情緒變化無端，這使得他們無法忍受平靜和有規(guī)律的生活。而健康是老天的恩賜，誰也無法保證能一直擁有，婚姻更不總是天賜的幸福。

基于以上種種原因，對于大多數(shù)男人和女人來說，幸福必然是努力而來的成就，而非老天的禮物，同時，想要獲得這些成就，無論內(nèi)在和外在方面都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因為內(nèi)在的努力可能包含了必要的放棄，所以，目前我們只討論外在的努力。

對任何人來說，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為了生活都需要去工作，所以在這方面需要努力就太過明顯，無需強調(diào)了。

確實，印度的托缽僧無須努力，只需捧起缽盂接受信眾的施舍就可以生存，但是在西方國家，當局并不贊同這種獲得收益的方法。

同時，這里的氣候也不如更熱、更干燥的國家舒適：無論如何，在冬天幾乎沒有人懶到這種程度——寧愿失業(yè)到戶外東游西蕩，也不愿在有暖氣的屋子里工作。

所以，在西方，單單放棄并不是一條幸運之路。

對西方國家的大部分人來說，僅僅勉強果腹的生活談不上幸福，因為他們還希望能夠體會到成功的感覺。

在某些職業(yè)中，比如在科學研究中，就算沒有豐厚的收入，人們依然可以獲得成就感，但在大部分職業(yè)中，收入變成了衡量成功的標準。

在這一點上，我們觸及了一個問題：在一個充滿競爭的世界，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夠獲得耀眼的成功，也因此，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適度地放棄是可取的。

一般情況下，也許有人會說，如果人的本能欲望不滅，那么對某種力量的追求就是他正常而合法的目標。

人們希望獲得哪種力量，這取決于他的熱情所在，第一種人想要掌控他人行動的力量；第二種想要控制他人的思想；第三種則夢想著掌控他人的情感。

某人想要改變物質(zhì)環(huán)境，另一人則想通過掌握知識來獲得掌控力量的感覺。

而除非只是為了通過貪污獲得財富， 否則每項公共事務都涉及到某種權(quán)力欲望。

人類悲慘的景象會帶給人們痛苦折磨，而一個純粹被他人這種痛苦所驅(qū)使的人，如果他的痛苦是真誠的，他就會渴望獲得權(quán)力，以減少人們的不幸。

而對權(quán)力毫無欲望的人，也是對同胞毫無感情的人。因此，倘若某人能建立一個更美好的社會，人們會認可他的權(quán)力欲。

而無論什么形式的權(quán)力欲，只要它不曾被扭曲、阻礙，那它必然包含了某種形式的努力。

這在西方人的觀念看來也許是老生常談的東西，但是，也有不少的西方國家，在東方正在摒棄的時候，卻對所謂的“東方智慧”賣弄風情。

對他們來說，我們前面所說的東西都存在問題，而如果這樣，過去的思想也值得重提一下。

無論如何，在贏得幸福的過程中，放棄也承擔著和必要的角色，而且，其重要性絲毫不遜于努力。

雖然不會在面臨可以防止的不幸時坐視不管，但聰明的人不會把時間和情感浪費在無法避免的不幸上。

而且，即使這些不幸于他們自己來說是可以避免的，但如果這一切會因時間和精力的關(guān)系而妨害到其它更重要的目標時，他們也會選擇放棄。

許多人會因一些小事出了問題而陷入煩惱和暴躁中，這種處事方式會浪費很多本可以用于別處的精力。

所以，即使在追求真正重要的目標時，人們也不應讓自己深深陷入情緒波動之中，不能讓可能失敗的想法時時困擾著自己，讓自己心神不寧。

須知，在實際工作中，效益與我們所投入的情感并不是成比例的，事實上，有時候情感恰恰是效益的阻礙。

我們所需要的態(tài)度其實是盡力而為，而把無法解決的問題留給命運。

說起放棄，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源于絕望，而另一種則是來自無法遏止的希望。前者是一種糟糕的情況，而后者則不然。

一個遭受了徹底的失敗，因此對未來的成就徹底喪失了希望的人，可能也將學會因絕望而放棄。

而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他就再也不會認真地去努力了。

他可能會用宗教術(shù)語或者用冥想才是人生終極這樣的學說來掩飾自己的絕望，但是無論他采用什么偽裝來掩飾內(nèi)心的失敗，他終究還是是個失敗者，是個不幸福的人。

而因為無法抗拒的希望而選擇放棄的人，其行為方式則完全不同。無法抗拒的希望必然是偉大而超脫了個人情感的。

無論我做什么，或者被死亡、疾病、敵人所擊敗，或者輕率地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哪怕有千百種無法避免的失敗，但如果個人的目標成為了整個人類偉大希望的一部分，那么，當失敗來臨的時候，個人的希望也不會徹底幻滅。

一個希望自己獲得偉大發(fā)現(xiàn)的科學家可能會遭遇失敗，或者可能會因頭部撞擊而不得不放棄工作，但如果他所渴望的是科學的進步，而非本人對科學的貢獻， 那么，他就不會像那些純粹出于個人動機而進行研究的人那樣絕望。

一個為了急需的革新而努力工作的人，他也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工作因戰(zhàn)爭而偏離了軌道，或者被迫意識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他為之努力的一切都無法變?yōu)楝F(xiàn)實。

但如果他真正關(guān)心的是人類的未來，而非自己親身的參與，那么，他就無需為此陷入徹底的絕望。

以上所談到的放棄都是最難做到的那些，在其它若干情況下，我們更容易做到放棄。在這些情況下，只有次要的目標受到了影響，而我們生活主要的目標則不受影響，依然充滿成功的希望。

例如，一個從事著重要工作的人，如果他由于婚姻的不幸而無法專心工作，那么，他顯然沒能在該放下的時候做到放下。

而如果他的工作真的令他著迷，他只會把這些偶然的煩惱當成遇到個陰雨天而已，也就是說，他會把這一切當成不值得大驚小怪的麻煩事。

有些人沒有耐心去忍受生活里的小麻煩，但如果我們放任自己這樣做的話，這些小麻煩足以構(gòu)成我們生活的主體。

比如，如果誤了火車，他們會大發(fā)雷霆；如果晚飯沒弄好，他們也會暴跳如雷；如果煙囪冒煙，就會讓自己陷入絕望；

如果沒能按時從洗衣店拿回衣服，他們就會發(fā)誓要報復整個工業(yè)體系。

如果運用得法，這些人在這些小麻煩上所浪費的精力累積起來已足以創(chuàng)建或毀滅一個帝國。

所以，聰明的人不會太在意女仆不曾拂去家里的灰塵，廚子還沒有烹調(diào)土豆，家里的煤灰也沒有掃掉等等。

當然，我并不是說他即使有時間也不去解決這些問題，我只是說他并不投入感情去解決這些。

擔憂、煩惱與煩躁都是沒有目的和方向，毫無用處的情感。

那些強烈地感受到這一切的人也許會說自己無法克制這些情緒，而我也不確定，如果不像我們之前講的那樣徹底地放下，我們還有什么辦法對付這些問題。

讓自己專注于偉大的、超乎個人情感的希望，這會令人能夠承受工作中個人的失敗，或者忍受不幸婚姻所帶來的問題，同時，也會讓人有耐心來面對諸如錯過火車或者雨傘掉到泥地上這類的小麻煩。

如果有人性情急躁，那么除此而外，我不確定還有沒有辦法幫他解決問題。

一個從焦慮之中掙扎出來的人，他會發(fā)現(xiàn)生活遠比自己之前總是陷入煩惱時要輕松愉快得多。

在匆匆忙忙趕早班火車的時候，如果恰好鞋帶斷了，他可能會嘟嘟囔囔咒罵幾句，但隨即會想到，在宇宙歷史中這點小事貌似沒什么重要的。

某人正在向愛人求婚，卻被鄰居的拜訪打斷，聽著讓人討厭的鄰居喋喋不休，他會想到整個人類都可能遇到這樣的不幸，當然亞當例外，不過他也可能有自己的煩惱。

通過匪夷所思的類推和離奇有趣的對比，人們可以無限地從小小的不幸中找到慰藉。

我想，文明社會中每一個男人或者女人的腦海里都有一幅自己的畫面，如果有什么打破了這和諧的畫面，人們就會覺得惱火煩悶。

對此，消除煩惱最好的辦法就是，只有一幅畫面是不夠的，你需要的是整個畫廊，并找出最適合的畫面來對付所遇到的插曲。

如果這些肖像中有一些是好笑的，那就更好了。

整天把自己當成悲劇中的英雄其實是不明智的做法，當然，我也并不認為人們應該把自己當成喜劇中的小丑，因為這更令人不舒服。

聰明的做法是選擇一個更適合的角色。

當然，如果你能做到忘卻自我，無須扮演任何角色，那更令人稱羨，不過，如果這種扮演已經(jīng)習慣成自然，那么，要想到你所要表演的是全部的劇目，避免單調(diào)和缺乏選擇的情況。

有許多積極活躍的人認為，哪怕是最微小的放棄，最微弱的情緒變化都會破壞他們賴以工作的精力，摧毀他們借以獲取成功的決斷力。

在我看來，這些人是錯誤的。

那些不需要自我欺騙說工作有多么重要或難易程度如何的人也可以完成這些值得一做的工作。

那些只有靠自我欺騙才能工作的人，最好在繼續(xù)工作之前先學會承受事實的真相。

因為靠神話和謬論所支撐的那些需求條件，遲早會讓他們的工作變得有害無益，而與其帶來危害，還不如干脆什么都不要做。

這世上半數(shù)有益的工作是與有害的工作相斗爭的。把少量的時間用于學習鑒別事實絕非浪費，比起那些需要不斷地自我激勵和膨脹來刺激自己精力的人，那些在鑒別之后所選擇的工作在未來不大可能是有害的。

某種程度的放棄讓我們可以心甘情愿地面對關(guān)于我們的真相，雖然在開始的時候會遭受一些痛苦，但最終會給予我們保護——事實上這是唯一可能的保護——幫助我們對抗自我欺騙帶給自己的失望和幻滅。

日復一日努力去相信的東西卻一天天變得令人無法相信，從長遠來看，沒有什么事情比這更令人疲憊，更令人惱怒的了。

與這樣的努力有個了斷，無疑是獲得穩(wěn)定而持久的幸福的必要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