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和太太正式宣戰(zhàn)而斷絕了國交。三天,誰也沒理誰。他心中,可是,并沒和太太叫勁。他一心一意的希望著馬先生回來,看看人家這會浪漫的到底是長著幾個鼻子;心中有所盼望,所以不說話也不覺得特別的寂寞。除了這件事,他還惦記著張大哥。到底小趙是賣什么藥呢?天真還沒有放出來!張大哥太可憐了,整天際把生命放在手里捧著,臨完會像水似的從指縫間漏下去!單單的捉去他的兒子;哪怕一把火燒了他的房呢,連硬木椅子都燒成焦炭呢,張大哥還能立起來,哪怕是穿著舊布衫在街上去算命合婚呢,他還能那么干凈和氣,還能再買上一座小房;兒子,另一回事。奇怪,那么個兒子會使張大哥跌倒不想往起爬!假如英丟失了,我怎樣?老李問自己。難過是當然的,想不出什么超于難過的事。時代的關(guān)系?夫妻間的愛不夠?張大哥比我更布爾喬亞?算了吧,看看張大哥去。
自遷都后,西單牌樓漸漸成了繁鬧的所在,雖然在實力上還遠不及東安市場一帶。東安市場一帶是暗中被洋布爾喬亞氣充滿,幾乎可以夠上貴族的風味。西單,在另一方面,是國產(chǎn)布爾喬亞,有些地方——像烙餅攤子與大碗芝麻醬面等——還是普羅的。因此,在普通人們看,它更足以使人舒服,因為多看見些本地風光。它還沒夢想到有個北京飯店,或是烏利文洋行。咖啡館的女招待,百貨店的日本貨,戴一頂新草帽或穿一雙白帆布鞋就可以出些風頭的男女學生,各色的青菜瓜果,便宜坊的燒鴨,羊肉餡包子,插瓶的美人蕉與晚香玉,都奇妙的調(diào)和在一處,亂而舒服,熱鬧而不太奢華,浪漫而又平凡。特別是夕陽擦山的前后,姑娘們穿出夏日最得意的花衫,賣酸梅湯的冰盞敲得輕脆而緊張,西瓜的吆喝長而多顫;偶爾有一陣涼風;天上的余光未退,鋪中的電燈已亮;人氣車聲汗味中裹著點香粉或花露水味,使人迷惘而高興,袋中沒有一文錢也可以享受一些什么。真正有錢的人們只能坐著車由馬路中心,擦著滿是汗味的電車,向長安街的瀝青大路馳去,響著車鈴或喇叭。
老李永不會欣賞這個。他最討厭中等階級的無聊與熱鬧??墒窃谒撵`魂的深處,他似乎有點貴族氣。他沿著馬路邊兒走,不肯到兩旁的人群里去擠??斓搅颂米雍?,他的右臂被人抓住。丁二爺。
“啊,李先生!”丁二爺?shù)纳囝^似乎不大利落,臉上通紅,抓住老李的右臂還晃了兩晃,“李先生,我又在這兒遛酒味呢!又喝了點,又喝了點。李先生,上次你請我喝酒,我謝謝你!這是第二次,記得清楚,很清楚。還能再喝點呢,有事,心中有事?!彼噶酥感乜?。
老李直覺的嗅出一點奇異的味道,他半拉半扯的把丁二爺架到一個小飯鋪。
又喝了兩盅,丁二爺?shù)纳裆c往日決不相同了,他居然會立起眉毛來?!袄钕壬?,秀真!”他把嘴放在老李的耳邊,可是聲音并沒放低,震得老李的耳朵直嗡嗡?!靶阏?!”
“她怎么了?”老李就勢往后撤了撤身子,躲開丁二爺?shù)淖臁?/p>
“我懂得婦女,很懂得。我和你說過我自己的事?”
老李點了點頭。
“我會看她們的眼睛,和走路的神氣,很會看?!彼泵ν塘艘豢诰??!靶阏婊貋砹耍裉?。眼睛,神氣,我看明白了。姑娘們等著出閣是一個樣,要私自鬧事又是一個樣,我看得出。秀真,小丫頭,我把她抱大了的,現(xiàn)在——”丁二爺點著頭,不言語了,似乎是追想昔年的事。
“現(xiàn)在怎樣?”老李急于往下聽。
“哎!”丁二爺?shù)膰@氣與酒盅一齊由唇上落下?!鞍?!她一進門,我就看出來,有點不對,不對。她不走,往前擺,看著自己的大腳微笑!不對!我的小鳥們也看出來了,忽然一齊叫了一陣,忽然的!我把秀真叫到我的屋里;多少日子她沒到過我屋里了!小的時候,一天到晚找丁叔,小丫頭!我盤問她,用著好話:她說了,她和小趙!”
“和小趙怎著?”老李的大眼似乎永遠不會瞪圓,居然瞪圓了。
“一塊出去過,不止一次了,不止?!?/p>
“沒別的事?”
“還沒有;也快!秀真還斗得過他?”
“嘿!”
“哎!婦女,”丁二爺搖著頭,“婦女太容易,也太難。容易,容易得像個熟瓜,一摸就破;難,比上天還難!我就常想,左不沒事吧,沒事我就常想,我的小鳥們也幫著我想,非到有朝一日,有朝一日男女完全隨便,男女的事兒不能消停了。一個守一個,非搗亂不可。我就常這么想?!?/p>
老李很佩服丁二爺,可是顧不及去討論這個?!霸蹀k呢?”
“怎辦?丁二有主意,不然,丁二還想不起喝酒。咱們現(xiàn)在男女還不能敞開兒隨便:兒女一隨便,父母就受不了。咱們得幫幫張大哥。我準知道,秀真要是跟小趙跑了,張大哥必得瘋了,必得!我有主意,揍小趙!他要是個好小子,那就另一回事了,秀真跟他就跟他。女的要看上個男的,勸不來,勸不來,我經(jīng)驗過!不過,秀真還太小,她對我說,她覺得小趙好玩。好玩?小趙?我揍他!二十年前我自己那一回事,是我的錯,不敢揍!我吃了張大哥快二十年了,得報答報答他,很得!我揍小趙!”
“揍完了呢?”老李問。
“揍就把他揍死呀!他帶著口氣還行,你越揍他,秀真越愛他,婦女嗎!一揍把他揍回老家去,秀真姑娘過個十天半月也就忘了他,頂好的法兒,頂好!勸,勸不來!”
“你自己呢?”老李很關(guān)切的問。
“他死,我還想活著?活著有什么味!沒味!很沒味!這二十年已經(jīng)是多活,沒意思。喝一盅,李先生,這是我最后的一盅,和知己的朋友一塊兒喝,請!”
老李陪了他一盅。
“好了,李先生,我該走了。”丁二爺可是沒動,手按著酒盅想了會兒:“啊,我那幾個小黃鳥。等我——的時候,李先生,把它們給英養(yǎng)著玩吧。沒別的事了?!?/p>
老李想和他用力的握握手,可是愣在那里,沒動。
丁二爺晃出兩步去,又退回來:“李先生,李先生,”臉更紅了,“李先生,借給我倆錢,萬一得買把家伙呢?!?/p>
用戶評論
XLYLYY
這樣的男人,不愿意和自己的老婆說話溝通解決問題,只想著別人的老婆,呸
1808617jvax
從四世同堂來的 感覺丁二爺像錢詩人 老李像瑞軒 英子像小順 玲子像小妞子
啊啊啊討厭
張大哥對丁二爺是有啥恩情,值得豁出去命和小趙干
Eva爪爪喵
丁二爺是位義士啊,最后的牽掛是他的幾只小黃鳥,想起了茶館里的松二爺,牽掛的也是自己的小黃鳥我敬愛老舍先生,愛他的悲憫之心,在他的書里,小黃鳥也是重要的
聽友404731589
我想定時
時刻愛著羅賓醬2?回復(fù)?@聽友404731589:
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