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_51集 地獄里的規(guī)矩人

       老李不想去看張大哥了；丁二爺?shù)难哉Z像膠粘在他的腦中，他不知道是欽佩丁二爺好，還是可憐他好。可是他始終沒想起去攔阻丁二爺，好像有人能去懲治小趙是世上最好的一件事。他覺得有點(diǎn)慚愧，為什么自己不去和小趙干？唯一的回答似乎是——有家小的吃累，不能舍命，不是不敢。但是，就憑那樣一位夫人，也值得犧牲了自己，一生作個沒起色，沒豪氣的平常人？自己遠(yuǎn)不如丁二爺，自己才是帶著口氣的活廢物。什么也不敢得罪，連小趙都不敢得罪，只為那個破家，三天沒和太太說話！他越看不起自己，越覺得不認(rèn)識自己，“到底會干些什么？”他問自己。什么也不會。學(xué)問，和生活似乎沒多大關(guān)系。在衙門里作事用不著學(xué)問。思想，沒有行動，思想只足以使人迷惘。最足以自慰的是自己的心好，可是心好有什么標(biāo)準(zhǔn)？有什么用處？好心要是使自己懦弱，隨俗，敷衍，還不如壞心。他低著頭在暮色中慢慢的走，街上的一切聲音動作只是嘈雜紊亂，沒有半點(diǎn)意義。一直走到北城根，看見了黑糊糊的城墻，才知道他是活著，而且是走到了“此路不通”的所在。他立住，抬頭看著城墻上的星們。四外沒有什么人聲了，連燈光也不多。垂柳似乎要睡，星非常的明。他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人，沒有無聊的爭執(zhí)，連無聊的詩歌也沒有的世界；只有綠柳伴著明星，輕風(fēng)吹著小萍，靜到連蓮花都懶得放香味的時候，才從遠(yuǎn)處來一兩聲雞鳴，或一兩點(diǎn)由星光降下的雨點(diǎn)，叫世界都入了朦朧的狀態(tài)。呆立了許久，他似乎才醒過來。嘆了口氣，坐在地上。

       地上還有些未散盡的熱氣，坐著不甚舒服，可是他懶得動。南邊的天上一團(tuán)紅霧，亮而陰慘。遠(yuǎn)處，似乎是由那團(tuán)紅霧里，來的一些聲音，沙沙的分辨不清是什么，只是沙沙的，像宇宙磨著點(diǎn)兒什么東西，使人煩惱而又有些希冀，一些在生死之間的響聲。他低下頭不再看。想起幼年在鄉(xiāng)間的光景。麥秋后的夏晚，他抱著本書在屋中念，小燈四圍多少小蟲，綠的，黃的，土色的，還有一兩個帶花斑的蛾子，向燈罩進(jìn)攻。別人都在門外樹下乘涼?！皩W(xué)生”，人們不提他的名字，對他表示著敬意。十四五歲進(jìn)城去讀書，自覺的是“學(xué)生”了，家族，甚至全國全世界的光榮，都在他的書本上；多識一個字便離家庭的人們更遠(yuǎn)一些，可是和世界接近一點(diǎn)。讀了些劍俠小說也沒把他的“學(xué)生”的希冀忘掉了，雖然在必不得已的時候也摹仿著劍俠和同學(xué)打一架，甚至于被校長給記過一次，“學(xué)生”的恥辱。

       到北平去！頭一次見著北平就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么一團(tuán)紅霧，好像這個大城是在云間，自己是往天上飛。大學(xué)生，還是學(xué)生，可是在云里，是將來社會國家的天使，從云中飛降下來，把人們都提起，離開那污濁的塵土。結(jié)了婚：本想反抗父母，不回家結(jié)婚，可又不肯，大學(xué)生的力量是偉大的，可以改革一切：一個鄉(xiāng)下女子到自己手里至少也會變成仙女，一同到云中去。畢了業(yè)，戴上方帽子照了相，嘴角上有點(diǎn)笑意，只是眼睛有點(diǎn)發(fā)呆。找事作了，什么也可以作，憑著良心作，總會有益于人的。只是不能回鄉(xiāng)間去種地，高粱與玉米至多不過幾尺高，而自己是要登云路的。有機(jī)會去革命，但是近于破壞；流血也顯著太不人情，雖然極看不起社會上的一切。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于是入了地獄，至今也沒得出來，鬼是越來越多，自己的臉皮也燒得烏黑。非打破地獄不可！可是想打破地獄的大有人在，而且全是帶走一批黑鬼，過了些日子又依舊回來，比原前還黑了三倍，再也不想出去。管自己吧，和張大哥學(xué)。張大哥是地獄中最安分的笑臉鬼。接來家眷，神差鬼使的把她接來，有了女鬼，地獄更透著黑暗，三天誰也不理誰！就著鬼世界的一切去浪漫吧，膽子不知為什那么樣小，或者是傲慢不屑？誰知道！又看見了那團(tuán)紅霧，北平?jīng)]在天上，原來：是地獄的陰火，沙沙的，燒著活鬼，有皮有肉的活鬼，有的還很胖，方墩，舉個例說。

       不敢再想！沒有將來，想它作甚？將來至好不過像張大哥——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地獄的生活本是懲罰。小趙應(yīng)當(dāng)?shù)靡猓欢《斒嵌嗍拢怨須⒐?，鋼刀怎會見血？！自己抓不到任何東西，眼前是那團(tuán)紅霧，背后是城墻；幸而天上有星——最沒用的大螢火蟲們！好像聽見父親叱牛的聲音。父親抓住了一塊地，把一生的汗都滴在那里?？墒歉赣H那塊地也保不住，假如世界是地獄的話。收莊稼的時候，地獄的火會燒得更痛快；忽，一陣風(fēng)，十里百里一會兒燎盡！連根麥稈也剩不下！

       極慢的立起來，四圍沒有一個人，低著頭走。向東沿著河沿走，地上很濕軟，垂柳像搖籃似的輕擺，似乎要把全城搖入夢境。柳樹后出來一個黑影，極輕快的貼住他的肩，一股賤而難過的香味?！凹胰プ贿h(yuǎn)；茶錢隨意?！币粋€女的聲音?？墒歉蓡?，難聽，像是傷風(fēng)剛好的樣子。老李本能的躲了躲，她緊往前跟。他摸了摸袋中，只剩了幾角錢的票子，抓了出來，塞在她的手中。“不家去呀？”她說著把手放下去。他的嗓中堵上塊石子，深一腳淺一腳的快走。又找到大街，他放慢了腳步。“地獄里的規(guī)矩人！”他叫著自己?；厝?，她一定還沒走呢，把手表也給她？沒敢回去。一個手表救不了任何人。借著路燈看了看，已經(jīng)十二點(diǎn)半。

       他兩天沒到衙門去，一來是為在家中等著那個浪漫的馬先生，二來是打不起精神去作事。連丁二爺都能成個英雄，而老李是完全被“科員”給拿住，好像在籠里住慣的小鳥，打開籠門也不敢往出飛；硬不去兩天試試，散了就散了，沒關(guān)系！在他心的深處，他似乎很怕變成張大哥第二——“科員”了一輩子，以至于對自己的事都一點(diǎn)也不敢豪橫，正像住慣了籠子的鳥，遇到危險便閉目受死，連叫一聲也不敢；平日的歌叫只為討人們的歡心。他怕這個。他知道他已經(jīng)被北平給捆起來，應(yīng)當(dāng)設(shè)法把翅膀抽出來，到空中飛一會兒。絕對的否認(rèn)北平是文化的中心，雖然北平確是有許多可愛的地方。設(shè)若一種文化能使人沉醉，還不如使人覺到危險。老李不喜歡喝咖啡，一小杯咖啡便叫他一夜不能睡好?，F(xiàn)在他決定要些生命的咖啡，苦澀，深黑，會踢動神經(jīng)。北平太像牛乳，而且已經(jīng)有點(diǎn)發(fā)酸。

       跟太太還不過話，沒關(guān)系。“科員化”的家庭，吵嘴都應(yīng)低聲的；不出一聲豈不更好？心中越難過，越覺得太太討厭。她不出聲，正好，省得時時刻刻覺到她的存在。將來死了埋在一處，也不過是如此，一直到倆人的棺材爛了，骨頭挨著骨頭，還是相對無言，至于永久；好吧，先在活著的時候練習(xí)練習(xí)這個。就怕有朋友來，被人家看破，不好意思，“科員”！管它呢，誰愛來誰來，說不定連朋友也罵一頓；有什么可敷衍的？

       邱太太來了。紙板似的，好像專會往別人家的苦惱里擠。老李想把她攆出去，可是不敢：得陪著說話，無論如何無聊！

       “李先生，我來問你，你看邱真有意學(xué)學(xué)吳先生嗎？”兩槽牙全露出來。

       “不知道?！?/p>

       “哼！你們男人都互相的幫忙，有團(tuán)體！我才不怕，離婚，正好！”

       “干嗎再說，那么？”老李心中說。

       邱太太到屋里去找李太太。老李看出，自己應(yīng)該出去遛遛；科員不便和另一科員的太太起什么沖突。拉著英出去了。

       上哪兒去？想起北城根那個女人。哪能那么巧又遇上她。遇上，也不認(rèn)識呀；在半夜里遇見的。可憐的姑娘，也許是個媳婦。她為什么不跳在河溝里？誰肯！老李你自己肯把生命賣給那個怪物衙門，她為什么不可以賣？焉知她不是為奉養(yǎng)一個老母親，或是供給一個讀書的弟弟？善心與黑暗遇上便是悲劇。

       找張大哥去？不愿意去，也不好意思去，天真還沒出來。到底小趙是怎回事？為什么不去提著小趙的耳朵，把實(shí)話揍出來？飯桶，糟蛋，老李！

       買了個極大的三白香瓜，堵上英的嘴，沒目的而又非走不可的瞎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