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觀察丨我們在石家莊的三天三夜

“通知，今天5點到9點做核酸！”

11月14日凌晨4點，睡夢中的媽媽被喇叭里的重復聲響吵醒。那時村干部正開著車到處巡游，并把喇叭聲音調得震耳欲聾。

11月16日晚上8點，小巴的媽媽電話里說，家鄉(xiāng)縣城城北有些小區(qū)封了，而全縣則已經連續(xù)做了三天核酸。

對于行動不便的八九十歲老人，會派專人到家里做核酸。全縣幼兒園和小學停課，小孩都被家長接回來了。

位于浙西的小巴家鄉(xiāng)有近40萬常住人口，彼時只有一個無癥狀感染者。

這樣的故事我們早已習以為常。所以，媽媽只是嘟囔幾句，準備接下去的“每日核酸”。

電話這頭的小巴正待在千里之外的石家莊——它是第一個在疫情管控方面出現(xiàn)明顯松動跡象的省會城市。

近幾天，石家莊每日新增新冠感染者達數(shù)百例。11月13日新增541個無癥狀感染者，3個確診。11月14日新增483個無癥狀感染者，2個確診。11月15日新增323個無癥狀感染者。11月16日新增182個無癥狀感染者。

從10月底到11月初，石家莊已經連續(xù)兩次靜默，分別為三天和一周。

但據(jù)石家莊官方信息，11月14日開始，石家莊公共場所、公交地鐵，不再被強制要求掃場所碼、查核酸碼；不再要求全員核酸，關閉免費核酸點；封控單位從小區(qū)縮至單元樓、獨戶。

這些跡象，表明石家莊的疫情管控風格在快速變化，“放開”了。真相如何？我們15日一大早從杭州跑去了石家莊。

1.三個“矛盾”

石家莊確實在變。

11月15日下午1點多，小巴從正定機場下飛機到走出機場，預想中是需要多道“關卡”的，這個過程我們花了二十分鐘左右。載我們出機場的出租車司機告訴我們，過去一般需要40分鐘。

不過，出租車開在前往石家莊市區(qū)的高速道路上，車流肉眼可見地稀少。出租車后座的一床舊被子引起小巴的注意。那顯然是司機自己用的。車上四處還散落著些泡面、香腸，甚至牙簽。

對話中知道，司機王師傅已經有七八天沒回家了。有家難回是因為他所在小區(qū)被封控了。前兩天還能找到一個賓館睡覺，后來被賦“黃碼”了，就找不到住的地方，只能車子里將就。那床被子、他身上穿著的棉襖以及換洗衣服，都是家人靠無人機給他運出來的。

按照防疫政策，封控小區(qū)物品不能出小區(qū)，擔心有病毒殘留。但沒有被子和棉襖，他就沒法熬過一周時間。到了晚上，石家莊氣溫只有8攝氏度左右。

這一極端案例，證明過去一段時間，石家莊疫情管理之嚴格。

不管怎樣，那時他終于可以回家了。

當汽車駛入市區(qū)，并沒有看到“完全放開”的跡象。一條條長隊伍從街頭排到街尾，像整個城市莫名生出了許多長觸須。

后來小巴了解到，地鐵、景區(qū)等仍然要求乘客或游客出示72小時內的核酸檢測證明，景區(qū)、大型商場、網(wǎng)約車等企業(yè)或平臺也仍然要求員工或平臺工作者每72小時做一次核酸。

還有一種情況是人們主動之舉，一位手機店老板告訴小巴，他擔心自己得了新冠，繼而感染他人。不少人則是擔心傳染家里老小。

排長隊做核酸是我們發(fā)現(xiàn)的石家莊的一個“矛盾”。第二個明顯的“矛盾”是，當這個城市決定以人們的便利為先時，多數(shù)人選擇的反應是猶豫和謹慎。

一位連鎖店店員所在小區(qū)封了三個單元。按理說，不在這三個單元的其他居民可以自由出入。但他們沒有。通常是網(wǎng)購后讓快遞員或外賣員把東西放在小區(qū)門口，出門拿后就趕緊回家。

早上9點多，一位路口的出租車司機指著十字路口說：“沒有早高峰！以前8點多就人多了，現(xiàn)在好多單位都沒上班，學生孩子都放假了?！?/span>

在石家莊定居五年的李康告訴小巴，他所在樓層中戶住著兩個老人，他們還不敢出門，只是偶爾下樓去旁邊的菜市場買點菜，就匆匆回家。

網(wǎng)上一些信息，也印證了一部分石家莊人并沒有對這松動表現(xiàn)出來明顯的歡迎態(tài)度。

此外，寫字樓里的創(chuàng)業(yè)園還大門緊鎖，小吃街只有稀稀拉拉的人流，開業(yè)兩天的數(shù)碼城，滿眼只是百無聊賴的老板和店員。

最吸引眼球的是藥店，店員個個看著都很精神，有的中大型連鎖藥店，店員就有至少七八個，她們走來走去，說這說那。

即便是深夜時分，藥店也都亮著燈、放著光，并用大喇叭不厭其煩地喊著某某藥有現(xiàn)貨，吸引路人目光。 

這就是第三個“矛盾”：藥店成了香餑餑，藥店中人們來來往往買藥的情形，有幾分像疫情封控時期人們在超市搶購菜肉的情形。

一位物流公司老板給石家莊的五六個員工每人報銷了500塊錢的感冒藥。有的人身上就揣著一盒感冒藥，這就是獨居者李康的狀態(tài)，他揣著一包剛從藥店購買的藿香正氣膠囊。

走在市區(qū)路上，我們迎面就看見一個阿姨提著一袋感冒藥從藥店出來。

在一個連鎖藥店，有一個三口之家的主婦，一口氣買了一大盒連花清瘟顆粒、復方感冒靈顆粒，還有一些布洛芬緩釋膠囊。

這位主婦顯然會讓許多人羨慕，尤其是她買到了連花清瘟顆粒。如今在石家莊，連花清瘟顆粒最為暢銷，但基本上已經沒有現(xiàn)貨。

“賣瘋了！老板賺翻了！”這一現(xiàn)象，讓一位網(wǎng)約車司機甚至叫了起來。他媳婦在一家連鎖藥店工作，據(jù)他透露，這幾天的日營業(yè)額從2000元左右增至15000元左右。

但買感冒藥還需登記信息，包括身份證號、姓名、具體藥品名、數(shù)量等。表明這些感冒類藥品仍然受到管控。

2.“吃螃蟹的人”

“放開”初期的三個“矛盾”現(xiàn)象，本質也不矛盾。

石家莊人有充分理由擔心，“放開”初期造成感染新冠的風險快速提升，有必要保持疫情封控時期的應有“素養(yǎng)”。 

行動不便的老人、習慣上網(wǎng)課的小學生、“被放假”的中學生和大學生，仍然謹慎居家。國企單位、中大型企業(yè)，則也有能力允許員工居家辦公或者為員工提供免費的核酸檢測服務和感冒類藥品。

但更多普通打工人，他們不得不出門工作。

一位出租車司機說：“每天（感染者數(shù)量）都在增加，還沒清零就躺平了?！钡粷M的他也不得不出門上班。“那沒辦法，這出租車開一天掙一天錢，不開、沒有?！薄S多出租車、網(wǎng)約車司機都對我們說了一樣的話。

城市中心地帶的一家內衣連鎖店里，一個40歲的阿姨，告訴小巴她已經上了兩天班?！敖裉烊俣啵蛱爝€有四百多，前天五百多，（病例數(shù)）越來越少的話人家就敢出來了。人都是這樣的?！毖哉Z中，透著對當前形勢下出來上班的不情愿。 

通過坐班賺點基本工資是她的目的?！霸诩掖脑?，今天就沒生活費賺，還要交房租。”

她所居住房屋的租金是每月1000塊錢，而門店里一個月能賺三千多的基本工資。這筆收入對她頗為重要。她還提到，這兩年石家莊物價明顯上漲，比如雞蛋從四塊多一斤漲到六塊多一斤。

據(jù)她透露，11月份這半月的營業(yè)額只有1萬多，平時應該有3萬多。

她是福建人，跟著丈夫來石家莊定居，已有二十多年。丈夫是五金行業(yè)的業(yè)務員，但也沒什么“發(fā)展前景”。夫妻倆有兩個孩子，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小學。

三年的疫情讓她有點想通了：

再過些年孩子上了大學后，就回老家種地，和疫情時期的城市生活相比，在老家起碼有足夠吃的，也不用交房租，總之“不用心驚膽跳了”。

夜幕降臨后，城市街道的行人慢慢散去，周邊大樓漸漸黯淡，但普通打工人、個體戶的存在感卻伴隨夜深更加昭然。

11月15日晚上9點半，石家莊新華區(qū)比較知名的一家飯店門口，站著表情嚴峻的代駕司機小雷，等了一個半小時的他還沒有接到單子。

高大的他對于出門干活也流露明顯的擔心，比如他對剛吃完飯、沒有戴口罩的小巴就表達了類似“整個石家莊就你不戴口罩”的驚訝，直到他展示了代駕APP里的余額——3塊錢，“連包煙也買不了”，也就不奇怪了。 

許多道路邊，一個個嶄新的燒烤攤、卷餅攤、小商品攤，像一盞盞燈自顧自地亮在無邊黑夜里。

晚上10點，包裹嚴實的一位阿姨在路邊支著一個攤位，賣點電瓶車需要的擋風被。她原本是開網(wǎng)店的，但生意每況愈下，所以開始擺地攤。但她過去半個月被封控居家，連續(xù)踩了兩次“雷”，這次貨還是半個月前進的。

趁著解封，她在傍晚五點鐘就出攤了。過去一晚能賣個幾百塊錢，而今天只有一百多，但聊勝于無。

3.看得見的未來：三個聚焦點

“吃螃蟹”要吃多久，結果是什么？不僅僅是普通打工人、個體戶面臨的棘手問題，其實也是整個石家莊面臨的問題。

盡管石家莊的變化在外界看來堪稱是“轉折性”的，但石家莊政府明文強調的是：

“實施科學精準防控，堅決防止‘一刀切’‘層層加碼’‘一封了之’”。

“廣大市民要充分認識優(yōu)化調整防控措施不是放松防控，更不是放開、‘躺平’”。

這其中的節(jié)奏把控、搭配措施是否妥當至關重要，顯然，石家莊給莊外莊內人造成一種“用力猛烈”的印象。

比如，11月14日，石家莊計劃取消免費檢測核酸點，但11月15日又恢復了部分免費核酸檢測點。這表明未充分預估到市民對核酸的需求規(guī)模。據(jù)我們的觀察，目前石家莊的核酸檢測供給仍明顯不足。

由于缺少免費核酸點。小巴在11月17日晚7點左右前往市二醫(yī)院做收費核酸，但被告知當天供應量已經消耗完。去到市中醫(yī)院時，差點沒趕上匆匆就要結束核酸采樣的工作人員。

其結果自然是徒增當?shù)厝说慕箲]，更加助長了部分單位為了“自?！倍蠛怂釞z測，從而造成核酸供需進一步失衡。

石家莊在看齊、靠攏“精準防控”過程中的猶豫、不熟練和試圖謀求平衡的跡象并不少見。

小巴還路過新百廣場附近的一個小區(qū)時，卻看到了一個注明 “高風險小區(qū)”。那里圍著警戒線，有“大白”以及幾個工作人員在門口把手，一律神情緊張，虎視眈眈看著路人。在此之前，官方稱封控單位為單元樓棟，為何還有小區(qū)？

綜合可見，石家莊要實現(xiàn)“精準防控”目標并不輕松。至于原因，或許可以用一位受訪者的話來總結，“三年的陰影不可能說抹掉就抹掉?！?/span>

石家莊老百姓當前關切的主要問題是明顯的。

第一，能否遏制住病例數(shù)的高增長態(tài)勢？盡管過去幾天無癥狀感染者及確診病例總數(shù)呈現(xiàn)下降趨勢，但仍然在數(shù)百例這樣的高位。

追溯到2021年初，石家莊因疫情封控時間長達二十多天，但彼時日增病例數(shù)最高也不過幾十、上百。

第二，后續(xù)感染新冠病毒的知識普及與處置政策能否明朗化？

內衣連鎖店、擺地攤的兩位阿姨，就表露出對可能感染新冠病毒的擔憂，她們只知道重癥病例少去了，和多數(shù)人一樣對感冒藥之于新冠病毒的效用并不了解，并且關心后續(xù)相關治療費用問題。關于老人、小孩等特殊人群的政策尤其受市民關注。

目前，不少石家莊人口中正流傳“陽性病例喝幾天熱水就痊愈”的“傳聞”，急需權威釋疑。

第三，能否快速激活沉悶已久的市場。三年來，疫情造成的經濟損失已經影響人們生存問題，石家莊的“轉型”讓莊里莊外人翹首以盼。

在石家莊待了近三天，我們所經過的市中心廣場、核心購物街、市老小區(qū)市場、其他各類街道，氣氛低落。

或許只有一個叫革新街便民市場的地方令人眼前一亮。

晚上六七點，市場內外到處都是小攤小販，大人、老人、小年輕、嬉鬧少年絡繹不絕、人聲鼎沸，水果攤上滿眼都是新鮮的水果，熱騰騰的蒸汽不斷從各個小吃店里往外冒，每個人都穿得精神、體面，一切都那么飽滿、新鮮、有趣，這正是市井煙火氣。

在整個石家莊，整個河北，甚至整個中國，它大概是星星之火的存在。但只要培育呵護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