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家有知青

因為家里有兩個老三屆哥哥當過知青下了鄉(xiāng)，因此，對于老三屆知青我總是有一份親近的感情。

所有關于老三屆知青的事情，我都格外留意。

那些一部又一部關于老三屆知青的小說和電視劇，我也如同他們一樣，以非常關注的目光一點一點地看下去。

家里下鄉(xiāng)的是我的二哥和我的小哥。二哥是武漢二中的高中生，小哥是武漢十三中的初中生。他們都是第一批下鄉(xiāng)的。二哥去了隨縣，小哥去了監(jiān)利。

二哥走時，我沒有去送，因為二哥在家里一直都是一副大人模樣，一向顯得成熟、持重而且能干。對于他所有的一切，父母都十分放心。

而小哥卻不同了。小哥才14歲多，在家里除了淘氣，什么事也做不來，更談不上什么生活自理能力。

在父母的眼里，他只不過是一個頑劣的小孩。對于他只身下鄉(xiāng)，父母都擔心得要命，不知道他到了鄉(xiāng)下會怎么生活。

而小哥卻一腔豪情，全然不理解父母的心態(tài)，成天在日記本里以高昂的革命浪漫主義熱情描繪著他的未來，把他將要下去的鄉(xiāng)下稱為他的“第二故鄉(xiāng)”，并且號稱要在那里扎根一輩子。

小哥走的那天，天很冷。我和母親一直把他送到船碼頭。

當他洋溢著興奮同他的同學匯在一起，然后又淹沒在人群中時，母親像別的一些不太堅強的母親一樣哭了起來。
　　

下了鄉(xiāng)的哥哥們很快就一封封給家里來信了。作為高中生的二哥很有自己的一套思想，他對下鄉(xiāng)絕沒有小哥那樣的熱情，所有的豪言壯語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

他的情緒從一開始就很低落。下鄉(xiāng)使他再也沒有上大學的機會了，而二哥卻很想像大哥一樣，能夠到一所如清華那樣的好大學去讀書。

二哥在鄉(xiāng)下待了近7年。其間有一次，他幾乎已經得到通知，被抽到漢陽鋼廠，并且用他僅有的一點錢請了客，喝了告別酒。但是，他卻被后門擠了下來。

二哥一方面很憤怒，另一方面也很好地調整了自己。

他在鄉(xiāng)下自學《高等數學》，自學英語和日語，并且還精讀了一些人文方面的書籍。

他就農村存在的問題寫專題論文，同時他還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一度時間，他成為湖北省作家協會重點培養(yǎng)的文學青年。

農村的生活使他變得十分成熟和堅強。他在鄉(xiāng)下待了幾近7年后，被抽到襄樊鐵路上，做了一名鉗工。

但很快，他就以當地高考第一名的成績考到了東北工業(yè)大學自動控制系，繼而大學畢業(yè)又到華中工業(yè)大學讀了研究生。

他現在已經是東北工業(yè)大學的一名教授兼博士生導師了。

他對自己生活過將近7年的農村有著深厚的感情，他曾經在讀大學期間還回到鄉(xiāng)下一次。

但是他對當年下鄉(xiāng)的做法卻是持以平靜而理性的態(tài)度。

除了為他的幾個同時下鄉(xiāng)但早于他抽上來、極有才華而后卻并沒有去考大學的同學惋惜外，他很少很少談到那里的事情。他從不認為那是“青春無悔”的歲月。

與我二哥理性的作風不同的是，我的小哥卻總是一副浪漫的情懷。

初到農村他以他的革命激情，逢信便抒發(fā)他對農村的感慨和自己的決心。但很快，江漢平原上一場洶涌的大洪水沖掉了他所有的熱情和幻想。

小哥和他的同伴幾乎是逃難般地回到武漢。

到家后兩三天，幾個同學都說不能讓行李被水沖掉，應該把行李拖回來。

于是小哥亦不顧母親再三阻止，和同學一起冒著大雨和生命危險，扒車轉船，幾經艱難地返回鄉(xiāng)下，把那一點可憐的行李又肩挑人扛地弄了回家。

然后，他得了瘧疾，打擺子打得一家人都目瞪口呆。一忽兒見他高燒不退，一忽兒又見他冷得無處躲藏，令母親急得六神無主。

這個病折磨了小哥很多年頭。要命的是小哥下鄉(xiāng)的監(jiān)利縣突然間開始了大招工，同小哥一組下鄉(xiāng)的同學全都招了回來，卻只單單剩下成分不好的小哥一人。

而那時的小哥才16歲出頭，聽到招工被刷下來的消息時，他曾經放聲地大哭了一場。然則命運如此，哭也無法。

當他的瘧疾一次次發(fā)作，小小的年紀卻一個人孤獨地住在房東家里養(yǎng)病時，那種感覺的確讓人想象著都難受。

小哥的革命浪漫主義理想便在那些殘酷的現實面前完全破滅了，來信便不再有激情。

后來的日子，小哥每年都要面臨招工的折磨，一次又一次，幾乎全公社的知青都走完了，只剩下了小哥和其他大隊幾個成分不好的知青。

迫于生存，小哥也懂得了要和干部搞好關系，所以，我印象中總記得母親幫小哥買東西送給一些要害人物。

壞事有時也能變成好事。監(jiān)利的知青走得太多，幾乎都走空了，以致后來大學招生時，名額居然也派到了小哥他們這些成分不好的人身上了。

終于，在小哥下鄉(xiāng)5年后的某天，他有幸被錄取到西北工業(yè)大學航空系上學。

小哥在填表時根本就沒有報這所大學，但據說是錄到那里的一個干部子弟見到“西北”二字以為那里苦得不得了，非要換所學校，于是西北工業(yè)大學的招生者只有重新挑人，他們在許多表格中挑選了我的小哥。

令小哥走運的原因乃是小哥小時候曾經在西安上過小學和中學，他上的學校都是那里第一流的學校。

一個害怕大西北的干部子弟的退卻，從而結束了我的小哥的知青生涯，也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小哥在西安生活過多年，十分清楚西北工業(yè)大學是一所什么樣的學校。

拿到通知書后，他如同范進中舉，整個人都亂了套。

寫給家里報喜的信封上，也到處寫滿了“毛主席萬歲”字樣！他的浪漫主義隨著境況的改變一下子就死灰復燃。

小哥在鄉(xiāng)下經歷的坎坷和磨難要比二哥多得多，此后，他的命運也曾一波三折。

及至近年，小哥才相對安定了下來，并做了武漢市一家大公司國際合作部的部長。

小哥喜歡談當年下鄉(xiāng)的事，他似有一種“無悔”的情結。

他覺得這段人生經歷錘煉了他的性格和意志，也使他懂得了很多東西。

有了這一段生活墊底，也才能使他在后來的種種挫折中不致氣餒和倒下。

相反，如果不下鄉(xiāng)，他再在城里游游蕩蕩、衣食無憂地生活下去，充其量也只能成為一個紈绔子弟。

而一個紈绔子弟的未來會是什么樣的呢？那可就真難說了。

為此，我在小哥的言談中常聽得出小哥對他的知青生活是大有感激之意的，甚至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做著重返監(jiān)利看看的計劃。
　　

我作為一個旁觀者，將我的兩個哥哥下鄉(xiāng)的經歷從頭至尾地“看”了一遍，可以寫成文章讓大家讀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我很贊同我二哥對知青下鄉(xiāng)問題的那種理性的認識，但我也相當欣賞我小哥懷念知青歲月并將那段磨難作為生命財富的心態(tài)。

為此，我一方面慶幸自己沒有下過鄉(xiāng)，另一方面也深為自己沒有機會做知青而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