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楊波并不怎么喝酒——這里的酒主要指白酒——但他是我在同事中不多的酒友之一。周末我們偶爾會約著喝酒，有時候找個理由，有時候連理由也懶得找，只說這段喝酒的指標沒有完成。
每次喝酒，他總會遲到，每次遲到倒是都有理由。不論我們喝什么酒，他往往是自己帶了幾聽啤酒過來，故作歉意一笑，謙虛地說自己的酒量只配喝啤酒。
酒酣耳熱之際，酒友們會互訴衷腸，有一次，我們發(fā)現了一個殘酷的事實——經常湊在一起喝酒的我們幾個，居然都是失怙之人。大家一時無語，笑著笑著眼角就涌出淚花，有人舉杯鄭重地將酒傾灑于地，權當是祭奠遠去的父輩。
以上是日常生活的吉光片羽，算是引子。
《月光堂堂》是楊波最新出版的一本散文集，既是散文，行文自然是“形散神不散”；既是散文集，編排自然也會根據文章本身的內容排出次序。這算是一種形式的“編輯敘事”，可以讓讀者自先至后依次而讀，進而分門別類體悟文章之美。
其實，我們還可以嘗試另外一種讀法，以文章寫作時間的先后順序來讀——這樣的辦法是可行的，因為楊波在每一篇文章后邊都細心的標注了成文時間。
打亂《月光堂堂》的目錄順序來讀，可能有助于理解作者楊波的情緒流動。
如果采用了這樣的讀法，我們自然就會發(fā)現這本書里邊有兩個楊波：少年楊波和中年楊波——這里的“少年”和“中年”是文化或者情感意義上的。
2020年之前的楊波充滿“少年感”，無論他追憶“學七樓”的歲月，還是感懷“一事能狂便少年”，亦或是寫爬山虎、寫蘆薈、寫百合花，寫黃庭堅、寫鬼故事……洋溢其中的情感基調都是浪漫的，青澀的、透明的，哪怕他寫“流年四十”，總結自己的“四十不惑”，依然有可觸可感的“少年情懷”。
何謂“少年情懷”，也許少年情懷最大的特征就是確定性——過往是確定的，現在是確定的，未來也是確定的。因為是確定的，所以一切都是明朗的，體現在文字里，就是純凈明朗的色彩。這樣的色彩，貫穿在楊波2020年之前的文章中，即使他那篇在網絡上影響甚大的《西門》，里邊寫的同樣是可感可知、色香味俱全的日常煙火。
舞榭歌臺，尋常巷陌，輔以明快的文字，這就是“少年楊波”意義之所在。
然而，這一切在2020年被打破了。
2020年，成為我們共同記憶的是疫情大爆發(fā)，所有的人被封閉在了狹小的空間里；而對于楊波來說，還有更深的苦痛。時代之痛與個人之悲，猝不及防，迎面而來，悄悄改變了楊波的文字色彩。
若選一篇文章作為標志，那就是《葡萄》。這篇寫于2020年5月25日的文章，讓人體會到了撲面而來的“中年感”。
在這篇文章的結尾，楊波說：“我時常坐在院子里，抬頭看著這滿天星斗似的累累果實，期待自然是有的，但心里又很空，沒有著落，因為，父親已經不在了?！笨此破降脑捳Z，卻暗含了難以言說的悲傷，難以言說的若有所失之感，難以言說的生命之嘆。在這樣“哀而不傷”的文字中，我們知道，“少年楊波”已經被“中年楊波”所遮蔽。
之后的楊波，總會在不經意間說出切割人心的句子：“一年來，經歷了很多事，心里頭兵荒馬亂，現在總算安定下來。歲月流光不可綰，有時候心里事情多得裝不下想發(fā)火罵人或者繳械投降的時候，來到院子里，看看這兩株逆勢而生的燦爛菊花，我就很受觸動，甚至肅然起敬。你看，花尚如此，人，還有啥可說的?！痹?020年年底回思往事之時，楊波沉痛地說道：“2020年終于結束了，我一點都不留戀它?！?/p>
后來，楊波陸續(xù)寫下了專門回憶父親的《酒事》、感念故園的《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等諸多篇什，其中的思念和沉痛，只屬于中年人。其中不乏感傷，但也可見療傷，“感傷”和“療傷”合在一起，構成了殘酷而溫情的生活的底色。
《月光堂堂》就是這樣，它在無意中記錄、見證了作者的“成長”，既記錄了“少年楊波”的“為賦新詞”，也見證了“中年楊波”的“欲說還休”。而“少年”到“中年”的轉變，是每一個人或早或晚都必然要經歷的過程，用文字來記錄這樣的過程，其意義就不僅僅是再現個人的生命體驗，還可以讓我們清晰感知到人類無可逃避的命運，這，也許就是《月光堂堂》最重要的價值。
楊波
河南大學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近代文學與文化研究，出版有專著《始信昆侖別有山：晚清旅西記述研究》，散文隨筆集《雪滿山》《月光堂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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