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很久以來沒有見過真正的梅花。主要原因，是很久以來陜西關(guān)中這個地方已經(jīng)見不到真正的梅樹。
常見的是被稱作“蠟梅”的樹，尤其是在秦嶺北麓的村莊和西安城區(qū)的園林中，甚至還能見到野生的。但據(jù)清代陳淏子《花鏡》稱，“蠟梅”并不是真正的梅：“蠟梅俗稱臘梅，一名黃梅，本非梅類，因其與梅同放，其香又近似，色似蜜蠟，且臘月開放，故有其名。”《花鏡》是我國較早的、至今仍具有重要參考價值的一部園藝學(xué)專著。
在歷史上，陜西關(guān)中有梅樹，而且還是國內(nèi)最早見諸于文獻(xiàn)記載“有梅”的地方。
《詩經(jīng)》有道：“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边@首詩出自《詩經(jīng)》中的《國風(fēng)·秦風(fēng)》，題目就叫《終南》，這確鑿無疑地證明：古時西安地區(qū)有梅樹，因為秦嶺終南山離西安城不到三十公里。詩中的“有條”指哪種植物，尚有不同說法，一說就是指“竹子”，一說是指“楸樹”，其果實長條狀懸掛于枝上。如今，終南山仍多見竹或楸，“梅”卻只有“蠟梅”了。
另外，《詩經(jīng)》《國風(fēng)·召南》也有一詩題為《摽有梅》：“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謂之！”“摽”讀若“標(biāo)”，四聲，有說是“掉下來”，也有說是“投擲”的意思。細(xì)讀上下文，兩種解釋都各有妙趣。作“墜落”的解釋是：“嗨！你看梅子都開始掉下來了，樹上還剩大約七成；追求我的那些小伙子，還不趁良辰趕快行動？哎！你看梅子都快完了，現(xiàn)在樹上只剩不到三成；追求我的那些男孩子，今天千萬不要再磨磨蹭蹭！”作“投擲”的解釋是：“樹上的梅子還剩七成，我撿梅子扔你們這些男生，想追我又不趕緊行動？樹上的梅子只剩三成，我撿梅子扔你們這些男生，想追我今天千萬不要慢慢騰騰！”兩者的區(qū)別，一個是被動抱怨，一個是主動進(jìn)攻。這是題外話。抄這首詩的目的也在于證明古時關(guān)中確實“有梅”，因為這是“召南”的民歌，古時的“召南”就是指今陜西寶雞岐山一帶?！罢佟痹谶@里讀作“紹”，也是四聲。
如今陜西關(guān)中無梅，可能是由于歷史上氣候變化所致，但不知從什么朝代開始。不過，陜西漢中應(yīng)該還有真正的梅樹吧！南北朝著名道教學(xué)家、中藥學(xué)家陶弘景在《名醫(yī)別錄》里記載：“梅實生漢中川谷”。在他看來，陜西漢中是梅的原產(chǎn)地。漢中屬于西周時的“周南”地區(qū)，《詩經(jīng)·小雅·四月》中有這幾句：“滔滔江漢，南國之紀(jì)”；“山有嘉卉，侯栗侯梅。”“侯”是發(fā)語詞，“與唯、維同義?！闭沾苏f法，漢江兩岸秦巴山上，自古就廣生栗子和梅樹。唐人王適《江濱梅》：“忽見寒梅樹，開花漢水濱。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詩里當(dāng)然是寫漢中的梅樹。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梅原產(chǎn)中國西南部，商周時期就引種栽培到北方，后來遍布于長江中下游特別是江南一帶。據(jù)說梅有一個演化發(fā)展過程，先是野梅，后來才陸續(xù)出現(xiàn)果梅和花梅兩大品種，又經(jīng)過不斷嫁接，發(fā)展出各種枝形、花形和不同果味的梅樹?！?span>西京雜記》一書記載：“漢初修上林苑，遠(yuǎn)方各獻(xiàn)名果異樹，有朱梅、胭脂梅?！笨梢娮钸t從漢代起，中國人就開始懂得欣賞梅花。但這時更看重美的還是梅的果實，如“望梅止渴”、“青梅竹馬”。
南北朝時期著名詩人鮑照是個有趣的人，他的詩中多次提到梅花，卻是另一種眼光。比如《中興歌》：“梅花一時艷，竹葉千年色。愿君松柏心，采照無窮極?！边@不是在夸贊梅花，而是把梅花當(dāng)作松、竹的反襯?！睹坊洹分杏窒葥P(yáng)后抑∶“中庭雜樹多，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dú)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fēng)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fēng)，徒有霜華無霜質(zhì)?！眲偪涿吩凇八心茏骰ā保R上又攻擊梅的果實梅子在春天“媚春日”。這當(dāng)然是借梅品來“臧否人物”，是南朝士人的一種高風(fēng)。
唐代詩歌中寫梅，主要是把梅花作為早春的風(fēng)景。比如王維的《雜詩》：“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表f莊的《春日》：“忽覺東風(fēng)景漸遲，野梅山杏暗芳菲?！饼R己的《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睋?jù)說詩中“一枝”原作“數(shù)枝”，大詩人鄭谷建議用“一枝”更能表現(xiàn)出“早梅”的景色，這就是“一字師”的來歷。晚唐詩人盧仝的《有所思》中兩句詩可能最有名：“相思一夜梅花發(fā)，忽到窗前疑是君。”我甚至懷疑宋代楊萬里這兩句詩就是從此化出：“詩客清晨沖雨入,?梅花一夜為君開?！币部赡芏际芪湓狻顿浀勒摺芬辉姷挠绊懀骸奥橐氯缪┮恢γ罚ρ谖y入夢來?！?/span>
把“松、竹、梅”并列“歲寒三友”，是宋代以后的事。文人雅士開始看重梅花在歲寒冬春之交開放，瓊肌玉骨，香氣清幽，引人注目，很容易、很自然被寄托各種聯(lián)想、隱喻和自詡?！耙粯涿坊ㄒ粯湓姟?。用今天一句開玩笑的話說：詩人如果不寫幾首詠梅的詩，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宋代無名氏《如夢令·佳人》詞直接以梅擬人：“韻似江梅標(biāo)致，美似江梅多麗。清似臘梅香，白似雪梅香膩。非是，非是，我道梅花似你?！北R梅坡存詩不多，但兩首《梅花》詩一下子使梅花的地位登峰造極，影響深遠(yuǎn)，后人無可復(fù)加：“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梅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并作十分春。”“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fèi)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庇腥藬喽ǎ懊菲隆敝皇撬难盘?，真名卻不見經(jīng)傳，可見其愛梅至深！
林逋《山園小梅》中“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一出，把月下梅花的風(fēng)韻寫到了極致。勉強(qiáng)能相提并論的，只有王安石的《梅花》詩：“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dú)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钡搅嗽趺帷赌贰穼懗觥安灰丝浜妙伾涣羟鍤鉂M乾坤”的詩句后，梅花的高潔便成定論。
《花鏡》書中稱梅為“天下尤物”?！坝任铩币话阒柑貏e優(yōu)異的人或物，多指美女或貴重物品，在古代沒有特殊的貶義，只有“取之不義”時才會給人帶來災(zāi)禍。這一點(diǎn)，《左傳》講得很清楚：“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茍非德義，則必有禍?！薄耙迫恕敝甘谷烁淖?。是否為禍，關(guān)鍵還在自己的“德義”。清人張潮在《幽夢影》中寫到：“筍為蔬中尤物,?荔枝為果中尤物,?蟹為水族中尤物,?酒為飲食中尤物,?月為天文中尤物,?西湖為山水中尤物,?詞曲為文字中尤物?！闭Ｈ硕紩馑目捶?。
欣賞梅花，據(jù)說有“四貴”：“貴稀不貴密，貴老不貴嫩，貴瘦不貴肥，貴含不貴開?！庇腥苏f，“稀、老、瘦、含”四個字就是梅的“美學(xué)精髓”。
前些年春天去南京出差，心想這下可以見到真正的梅花吧！活動結(jié)束即趕往紫金山腳下的梅花山游覽，這里號稱“天下第一梅山”，有人工種植萬余株、數(shù)百種梅樹。但還是晚了一步，梅花已經(jīng)凋落，滿山開放的都是桃花、梨花，可能還有海棠花。當(dāng)年秋冬時分偶逛花市，有江浙人擺賣盆栽梅花，時令不到，只見枝不見花。我很抱希望地買了四盆回家，賣家說兩盆是紅梅，兩盆是白梅。來年春節(jié)果然開花，但只有兩盆像梅花，另兩盆怎么看都是桃花。幸好是一白梅、一紅梅，總算見到了真正的梅樹，在花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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