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八十五)——慘敗之余的收獲(下)
各位喜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來啦!
上一期咱們聊了王孝杰的七傷拳和婁師德的化骨綿掌,這期咱來嘮嘮百濟人黑齒常之。
一般來說,古代將領可以簡單分成勇將和智將,勇將就是王孝杰這種,從大頭兵干起,憑運氣一路通關,直接殺到高層。
這種類型,大多數(shù)都靠命硬頂著,就是不死,殺得多了,自然就殺出感覺來了,也能修煉成當世名將。
另一種就是婁師德這種,本來不是當兵的命,一直在干別的,機緣巧合上了戰(zhàn)場。也是因為命好,沒一下子就死了,然后憑借以前的生活積累,走了一條跟勇將,不太一樣的修煉之路。
這種玩兒智商碾壓的將領,一般不喜歡跟對手正面死磕,而是想各種辦法先擠兌你,給你整得心煩意亂,逼著你犯錯誤,然后再來個亂中取勝。
婁師德就是個很典型的例子,要說他是個名將吧,總是感覺有點不對勁,他這一輩子總共也沒打過幾仗。但你說他不是吧,他帶過兵,打過仗,而且還打贏過。
你看婁師德戍邊的經(jīng)歷,他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屯田、建堡寨、修烽燧上了。但就是這么一套下來,吐蕃感覺越來越別扭,有力使不出,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這就是婁師德的高明之處,他很清楚,吐蕃人的優(yōu)勢是快馬輕裘,來去如風,所以不跟你打野戰(zhàn),我把墻修好了,等著你來撞墻。這是我的優(yōu)勢,我拿我的優(yōu)勢,跟你的短板打。
如果有一個人能把這兩點結合起來,那他幾乎注定能成為當世名將。
但這種人的成長是需要基礎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出身于將門。
對于將門來說,打仗是存在的理由,總不打仗要你們這些人就沒用了。所以這種家庭,天天都在研究,怎么打能贏,怎么打能活下來,日積月累,就有了很多不傳之秘。
咱們今天要講的百濟人黑齒常之,就是這種類型。
黑齒常之的一生,可以干凈利索地分成兩段,前半輩子跟唐朝磕得是死去活來、后半輩子為唐朝拼得是披肝瀝膽。
所以,這又是一個異族將領忠貞不二的故事!
在兩唐書的黑齒常之傳里,對他的描述比較簡單,只說了“黑齒常之為百濟西部人,長七尺余,驍毅有謀略。初在本蕃,仕為達率兼郡將,猶中國之刺史也。”
幸運的是,我們發(fā)現(xiàn)了黑齒常之的墓志銘。
這方珍藏在南京博物院里的墓志銘,高70厘米,寬73厘米,銘文有1600余字。非常詳細地記載了,黑齒常之的一生,同時也補全了唐史中缺漏的歷史細節(jié)。
對于我們這些看熱鬧的人來說,一說到發(fā)掘古墓,關注點都在出土了哪些金銀器物。其實對于考古學來說,出土有文字的東西才重要。
這些埋在底下,沒經(jīng)過篡改偽造的文字,經(jīng)常能顛覆以前的歷史認知。
就拿黑齒常之來說,唐史里只寫了他在百濟做過“達率”,并且兼任了郡將。
至于他家的族源,沒有任何描述,但在墓志銘里,就清清楚楚地寫著,“府君諱常之,字恒元,百濟人也。其先出于扶余氏,封于黑齒,子孫因以為氏焉”。
也就是說,黑齒常之本是百濟扶余王室一族,受封于黑齒之地,于是以地為姓。
同時,《墓志銘》還寫著,黑齒常之的曾祖、祖父、父分別叫文、德、沙次,皆任“達率”之職,而黑齒常之本人“年未弱冠,以地籍授達率”。同時,還寫了這么一條,“(百濟)達率之職,猶今兵部尚書,于本國二品官也”。
這便和兩唐書里“達率猶中國之刺史”的記載相左了,以唐律來說“刺史的品級,在從三品下到從五品下之間?!?/p>
而按照《北史·百濟傳》的描述,百濟達率為五方鎮(zhèn)將,其下設十郡,這實際上是大軍區(qū)的主官啦。
當然了,要說“達率”是兵部尚書,確實有點溢美了。
五方鎮(zhèn)將之上,應該還有一個總攬全軍的將領,他才應該是百濟的國防部長,但怎么說也比唐朝刺史的職位高。
顯慶五年(660年)三月,蘇定方率10萬唐軍進攻百濟。百濟王直接就跪了,帶著全家老小投降了唐朝。
國王都跪了,31歲的黑齒常之,也沒了抵抗的理由,率部向唐軍投降。
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唐軍在當?shù)囟嘤袣⒙?,黑齒常之目睹了之后,一怒之下就帶著舊部上山了。
黑齒常之反了以后,很快就聚集了幾萬人馬,對唐軍構成了嚴重的威脅。蘇定方迅速發(fā)兵征討,兩個名將在任存山爆發(fā)了一場惡戰(zhàn)。
漢史對這場硬仗,唐史記載得極為簡略,只說了“定方遣兵攻之,常之領死士拒戰(zhàn),官軍敗績”。
等到蘇定方被調(diào)走,去平定西突厥之亂,在百濟攻城拔寨,克復二百余城,打得留守唐將只能困守王都。
為了應對崩盤的局面,唐朝援軍踏海而來。
公元663年,唐朝和日本在白江口爆發(fā)了海戰(zhàn)。
劉仁軌率部四戰(zhàn)四捷,焚燒倭國戰(zhàn)船四百艘,“煙焰漲天,海水皆赤”,痛殲了倭國援軍。
沒了倭國這個強援,百濟抵抗軍的末日喪鐘也就敲響了。
龍朔三年(663年),李治遣使招降,黑齒常之再次降唐。
劉仁軌見到黑齒常之后,大度地給他補充了武器和糧食,讓他帶兵去收復其他城鎮(zhèn)。
這時候部將對劉仁軌說:“獸心難信,若授以甲仗,是資寇兵也?!?/span>
但劉仁軌說道:“此人忠勇有謀,感恩之士,從我則成,背我必滅,不須疑也?!?/p>
黑齒常之果然沒有辜負劉仁軌的信任,他親自帶隊攻城,很快就平復了叛亂。憑此功勞,黑齒常之被授予“折沖都尉,鎮(zhèn)熊津城,為士眾所悅。”
綜合唐史和朝鮮史的記載可以確定,黑齒常之曾兩次降唐,時間分別是顯慶五年(660年)和龍朔三年(663年),投降的對象分別是蘇定方和劉仁軌。
從《墓志銘》記載上看,黑齒常之深受儒家忠君愛國思想的熏陶。
所以他在百濟的時候,為百濟不惜拼力死戰(zhàn);歸唐之后,為唐朝也是傾心矢力,不避刀劍。
到了儀風二年(677年),已經(jīng)做到了左領軍將軍的黑齒常之,被跨海調(diào)到了河隴地區(qū),任河源軍副使。
把他從朝鮮調(diào)過來的人,正是他的老上級劉仁軌。此時劉仁軌已擔任了洮河道行軍鎮(zhèn)守大使。
后面的事情,咱們前面已經(jīng)說過了,劉仁軌因為個人恩怨,給李敬玄挖坑,李治用人不當,逼著李敬玄帶兵出征青海。
等到唐軍潰逃到承風嶺下的時候,蕃將跋地設已經(jīng)輕騎突進,趕到了唐軍前面,在承風嶺上設木柵欄固守。
李敬玄得知蕃軍占據(jù)了承風嶺,嚇得心理崩潰,既沒有安排部隊強攻,也沒有尋找其他生路,而是在留在溝底扎營等死。
李敬玄躺平了,黑齒常之可不想躺平。
他斷定繞到前面的蕃軍,不可能人數(shù)太多。
于是就帶著五百死士,趁夜色攀援上山,拼死沖擊吐蕃營寨。
跋地設只見營內(nèi)四處起火,唐軍殺聲震天,以為是鄯州唐軍趕來營救,便搶了匹馬只身逃走。
李敬玄和麾下的數(shù)萬大軍,得以逃回鄯州。
黑齒常之的墓志里,稱其“獨立高崗之功”。
他也憑此戰(zhàn)一舉上達天聽,得到了李治的重視,升為左武衛(wèi)將軍,賜金五百兩、絹五百匹。但職務沒變化,依舊是河源軍副使。
到了永隆元年(680年)的七月,欽陵的弟弟贊婆與素和貴(投降吐蕃的吐谷渾大臣),領三萬大軍進攻河源,李敬玄再次被打大敗。
面對即將崩盤的局面,黑齒常之再次出手。
贊婆獲勝之后,將大營設在了良非川(今青海共和縣恰卜恰河附近)。黑齒常之帶三千精騎,再次夜襲蕃營,斬首級兩千,繳獲羊馬數(shù)萬,贊婆與素和貴單騎逃走。
此戰(zhàn)之后,擔驚受怕的李敬玄實在是不想干了,哭著喊著回了長安。連續(xù)建功的黑齒常之,被李治提拔為河源道經(jīng)略大使。
從此抵御吐蕃的重擔,便落在他的肩上。
為了固守河源,黑齒常之“增設烽燧、戍堡七十余處”,構建了一條嚴密的防御線。
同時,面對軍糧運輸困難的現(xiàn)狀,他親自帶人“開辟屯田五千余頃,獲糧五百余萬石”,解決了軍中無糧,士卒不安的局面。
隨著唐蕃戰(zhàn)爭的持續(xù),吐蕃也感受到了后勤的沉重壓力。
永隆二年(681年),贊婆開始在青海經(jīng)營后勤基地,他再次選擇了良非川。
5月21日,黑齒常之率一萬唐軍突襲良非川基地,大敗贊婆,順勢燒了蕃軍的糧草儲備,繳獲大量牛羊、戰(zhàn)馬和鎧甲。
這時候,吐蕃也感覺黑齒常之不好對付,在長達七年的時間里,都不來找他的麻煩。
從黑齒常之和吐蕃的幾個戰(zhàn)例上看,要說沙場對決、刀頭舔血,黑齒常之不比王孝杰差,而且他更擅長輕騎突進,趁夜劫營。
同時要說到屯田練兵、高墻壁壘,黑齒常之也不比婁師德差,可以說他是二者,完美地結合體。
也就是說,黑齒常之在河西戍邊期間,軍政兩手抓,兩手都硬,所以吐蕃才會去別的地方找突破口。
我們之所以要拿出時間來講王孝杰、婁師德和黑齒常之,是因為這三個人的特點,代表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河隴爭奪的主要模式。
唐朝在大非川之戰(zhàn)后,為了應對吐蕃的軍事壓力,一面設了河源、莫門、積石形成防御鏈條。
綜合唐朝史料的記載,河源軍在鄯城(今青海西寧),管兵一萬四千人,馬六百五十三匹。
鄯城位于寧水與湟水相匯處,又在鄯州州治的上游,戰(zhàn)略地位極端重要。河源軍置于此地,就是為了扼守湟水上游來犯之敵,拱衛(wèi)都州。[2]
同年,又在廓州境內(nèi)設置了積石軍(青海貴德縣),管兵七千人,馬一百匹。積石軍的地形,“西臨大澗,北枕黃河”是進入黃河谷地的要道,在此駐軍明顯是為了扼守進攻廓州的要道。
莫門軍在甘肅臨潭縣,管兵五千五百人,馬二百匹。
從人員配置上看,這三個軍都是大軍,下轄士兵人數(shù)眾多。自從這三個軍設立以后,不斷出現(xiàn)在唐蕃交鋒的記載中,一直保持到了安史之亂爆發(fā)。[3]
由此也可以看出,河源、莫門、積石三軍,是唐朝在河隴地區(qū)的重要防御支撐點,同時也是唐蕃反復爭奪的焦點。
正是為了鞏固軍鎮(zhèn),婁師德、黑齒常之才會在當?shù)亻_墾屯田,安定軍心。
弘道元年(683),唐高宗去世,中宗李顯繼位。
但很顯然,這個被戲稱為“六位帝皇丸”的君主說了不算數(shù),說話好使的是他老媽武則天。
等到武則天上臺了以后,面臨的局勢相當嚴峻。對內(nèi)因為連續(xù)廢黔了中宗、睿宗,濫殺李唐宗室,直接導致兵變。
對外,后突厥崛起,不斷對北境施壓。東北的契丹也趁機反唐,關內(nèi)道、河東道的防御岌岌可危。
總體上來說,武后時期恰好處于一個內(nèi)外交困的狀態(tài)。
按道理說,吐蕃應該趁他病,要他命。但恰恰相反,這段時間里,河隴地區(qū)反倒保持了相對的平靜。
兩國爭奪的焦點,從更容易獲利的河隴,轉(zhuǎn)向了安西。
這恰恰說明,唐朝在河隴地區(qū)的防御體系是行之有效的,而作為前線實際操作者,婁師德、黑齒常之顯然功不可沒。
唐高宗永淳元年(公元682年),突厥在北方再次崛起,壓得唐朝邊防喘不過氣來。
垂拱二年(686年),武則天想起了黑齒常之,讓他帶兵抵御后突厥。
應該說,黑齒常之自己打得倒是挺出彩,在山西應縣的黃花梁,三路唐軍合圍,打得后突厥抱頭鼠竄。
但黑齒常之身邊出了個豬隊友,他手下的一個中郎將,居然兩次帶著軍隊,出塞去打劫后突厥。
突厥人是干啥的,打劫專業(yè)戶!
唐軍一出邊塞,突厥就知道了,前后夾擊,唐軍損失了上萬人。
另外,軍隊從古至今都是有山頭的,黑齒常之作為一個出身于河西的將領,河東的唐軍有點不聽使喚。
這種情況在唐軍中長期存在,天寶年間最牛的節(jié)度使王忠嗣,身掛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節(jié)度將印,但河西唐軍一直都不咋待見他,搞得他自己也不想干了。
黑齒常之也遇到了類似的問題,他手下的中郎將正是憑借本地的人脈,才敢擅自出兵塞外。
干了兩年之后,武則天發(fā)現(xiàn)效果也不咋好,就把另一個名將張仁愿調(diào)了過來。其實,張仁愿對付后突厥的套路,和黑齒常之對付吐蕃的套路,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他在黃河以北的河套地區(qū),修筑了三受降城體系,用一條遍布烽燧、戍堡的鏈條。鎖住了后突厥的南下之路,很快后突厥就崩盤了。
張仁愿到任以后,郁郁不得志的黑齒常之被調(diào)回了長安。
那時候的長安,要說是龍?zhí)痘⒀ㄒ稽c都不過分。
在武則天手下干活,那可是個地獄難度的副本,這母老虎在位期間,光宰相就換了75個,被她送去見佛祖的大臣數(shù)以百計。
黑齒常之是個軍人,你看他沙場搏命,尸山血海,都不會皺皺眉,但口蜜腹劍、脅肩諂笑,這事兒他弄不了。
結果,才過去兩年,黑齒常之就被酷吏周興誣陷下獄。
永昌元年(689年)十月初九,黑齒常之在獄中自縊而亡,享年六十歲。
說真的,黑齒常之是真可惜了,他是真的具備,成為名將的全部素質(zhì)。只可惜,歷史沒給他這個機會!
好啦,這期咱們就先講到這兒吧。
從下期開始,咱們要把視線撥回到吐蕃,看看吐蕃國內(nèi)的政治博弈,看看另一位不世名將的隕落。
參考書目:
[1]、《舊唐書·黑齒常之傳》__劉昫(后晉);
[2]、《唐朝河徨地區(qū)軍事鎮(zhèn)戍體系初探》_孫亮亮;
[3]、《安史之亂前唐王朝對吐蕃的軍事對策——以隴右節(jié)度為中心》_鄭紅翔;
用戶評論
聽故事的咪寶
Alice的迷
五星好
踏雪無痕_lif
不錯
白發(fā)布衣?回復?@踏雪無痕_lif:
歷史就是一面鏡子
哎!良將黑齒可惜了,立再多功也免不了冤死!這種事在哪個朝代都不少!
浮生半日88
通俗易懂,還很有趣,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