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一、課程原文

《紅樓夢》第33回，回目叫“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前一句話是賈寶玉的兄弟賈環(huán)虎視眈眈，尋找陷害賈寶玉的機會，終于找到在賈政跟前進讒言的時機，賈政大怒，后一句是賈寶玉被揭發(fā)出幾種罪狀，所以是不肖種種，被父親嚴厲地用板子狠狠打了一頓。

寶玉挨打是《紅樓夢》當中繼秦可卿之死、賈元春歸省之后的一個不算很大，但也不算很小的家庭事件。他就像一個折子戲，根據(jù)戲曲矛盾沖突的需要，一個一個的人物登場，按照和賈寶玉關(guān)系的遠近做出不同的表現(xiàn)，人各一面，表現(xiàn)得非常生動。

忠順王府長史官上門找人

金釧兒自殺以后，王夫人把剛剛和賈雨村會過面的賈寶玉數(shù)落了一頓，賈寶玉聽到金釧兒自殺的消息，五內(nèi)摧傷，從母親那出來之后，茫然不知所往，信步在那走，沒想到一頭撞到賈政的懷里，賈政喊一聲站住，他嚇了一跳，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父親，只好就垂手站一邊。賈政就說，“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嗐些什么，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臉上一團思欲愁悶氣色，這會子又咳聲嘆氣。你那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無故這樣，卻是為何？”賈寶玉剛剛對林黛玉訴肺腑，訴錯了對象，叫襲人聽了，正滿肚子不自在，滿腦子琢磨這件事，他本來就不喜歡和賈雨村交往，他見了賈雨村只是想著趕快跟賈雨村敷衍幾句，叫他走了。

大概他就想早點回去找林妹妹去，他怎么可能有什么揮灑談吐。賈政的觀察很到位，這個時候，賈寶玉的心還在瀟湘館。這個時候，賈政僅僅是訓了他兒子幾句，他并沒有想怎么收拾賈寶玉，沒想到更麻煩的事來了，有人匯報，忠順王府長史官找上門了。賈政很奇怪，我們向來和這個王府沒有來往，他到我們這兒來干什么？趕快有請。忠順王府的長史官開口就說，我這次來，是奉王命來的，有一件事相求。賈政趕快陪笑起身回，說“大人既奉王命而來，不知有何見諭，望大人宣明，學生好遵諭承辦?！睂τ谟H王，那是一點兒都不敢掉以輕心的，這個長史官就冷笑了，“也不必承辦，只用大人一句話就完了。我們府里有一個做小旦的琪官，那原是奉旨由內(nèi)園賜出，只從出來，好好在府里，住了不上半年，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如今各處查訪，這一城內(nèi)，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p>

我們親王聽說之后，就說“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是奉旨所賜，不便轉(zhuǎn)贈令郎。若十分愛慕，老大人竟密題一本請旨，豈不兩便。若大人不提奏，還得轉(zhuǎn)諭令郎，請將琪官放回?！边@簡直是晴天霹靂，皇帝賞了一個戲子給忠順王爺，這個戲子在忠順王爺?shù)男哪恐惺莻€什么人呢？是他的同性戀對象，他雖然說隨機應答、謹慎老誠，少不了這個人，但是實質(zhì)是同性戀對象。現(xiàn)在要求賈政你給皇帝奏本，把這個琪官轉(zhuǎn)贈給你，要不你就放回他來。一口咬定，琪官就是賈寶玉弄走了。

賈政馬上就喊，把賈寶玉叫來，賈寶玉來了之后，一開始還含糊其詞的想瞞天過海，因為他父親就說了，“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么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xiàn)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之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于我?！本褪悄汴J了禍，要連累到我了。賈寶玉一開始就說，我不知道這個事，我連琪官兩個字我都不知道，怎么會引逗呢。說著就哭了。那個長史官還沒等著賈政開口，就說“公子也不必掩飾。或隱藏在家，或知其下落，說了出來，我們也少受些辛苦。”

賈寶玉還是說不知道，那個長史官冷笑了，“現(xiàn)有據(jù)證，何必還賴？一定當著老大人說了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云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了？”賈寶玉聽了，嚇得是目瞪口呆，就只好把琪官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交代出來了。而他的爹賈政，聽到這些話，給氣得是目瞪口歪，兒子是嚇得目瞪口呆，做的爹的是氣得目瞪口歪，嘴唇都氣歪了。堂堂榮國府的貴公子，和戲子交朋友，還交換了內(nèi)衣的腰帶。榮國府是多么沒面子，而得罪了這位忠順王，又可能影響到榮國府的前程和賈政的仕途。

賈政送忠順王府的長史官出去的時候，因為長史官撂下一句話，我現(xiàn)在就去找，找不著我還來找你。賈政就告訴賈寶玉，不許動，回來我問你。如果賈政送走了長史官回來再問問，賈寶玉如實交代一番，比如說在我表哥的席面上認識了蔣玉菡，怎么怎么回事兒，可能也就給臭罵一頓就算了。沒想到，轉(zhuǎn)眼之間，賈寶玉又遭到更加致命的誣陷，這就是回目當中的手足耽耽小動唇舌，賈環(huán)告了哥哥的刁狀。

賈環(huán)背后陷害寶玉

不久以前，賈環(huán)故意把油汪汪的蠟燭推到賈寶玉的臉上，想燙瞎哥哥的眼睛。賈寶玉為了保護這位庶出的弟弟，賈母跟前承認是他自己不小心燙的掩護了賈環(huán)，但是地獄里都是些不知道感恩的人。賈環(huán)虎視眈眈的找機會陷害自己的哥哥。賈政送走了長史官，看到賈環(huán)領(lǐng)著小廝在那亂跑，就喝命自己的小廝，“快打快打”。賈環(huán)一開始看到自己的父親是很害怕的，嚇得骨軟筋麻，低頭站住。賈政就問，跑什么，這個時候，賈環(huán)一看，爹在那很生氣，趁機就開始陷害賈寶玉了。他先是說，“方才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里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見人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得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了過來?！甭犅犨@段話，似乎是一個沒大有知識的孩童看到了尸體，很害怕，語無倫次。但是他已經(jīng)埋伏下伏筆，準備叫自己的爹更加暴怒了。

賈政聽了很驚疑，怎么還有人跳井，我們家從來沒有這個事，如果叫外人知道，祖宗顏面何在。馬上叫賈璉、賴大，把管家的人找來，詢問原因。小廝們要去叫的時候，賈環(huán)連忙上前拉住賈政的袍襟，貼膝跪下:“父親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里，就回頭左看右看，賈政馬上就明白了，賈環(huán)不想叫小廝們聽到他說的話，就向小廝們使了一個眼色，小廝們都往兩邊退去了，賈環(huán)就悄悄地說，聽眾朋友們你們聽聽，這個不過十來歲的小孩，要誣陷別人的時候，是多么輕車熟路，在父親的跟前貼膝跪下，叫小廝們退下之后，再悄悄地說，仍然不能叫小廝們從遠處聽到，“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奸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p>

其實賈政在賈環(huán)開口說話的時候，就應該掌他的嘴，為什么呢？賈環(huán)說了兩次，“我聽我母親說”，按照封建禮教的規(guī)定，賈環(huán)的母親只能是王夫人，他的生母，他得叫“姨娘”。賈探春就分得清清楚楚的，而賈政這么一個講究禮儀的人，居然容忍賈環(huán)這樣說，他置王夫人于何地？這說明賈政寵愛不怎么樣的趙姨娘，嬌慣他這個形容猥瑣的兒子。賈環(huán)一告刁狀，賈政氣得面如金紙，下命令，拿繩子來，捆起賈寶玉，拿板子下死狠的打。

寶玉挨打，是賈政賈寶玉父子矛盾的大爆發(fā)。好像遺傳學失靈，賈政和賈寶玉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賈政是什么樣人？在賈府“文”字輩的男子中，他最正派最正統(tǒng)。賈敬和道士胡羼、不務正業(yè)；賈赦和小老婆喝酒、胡作非為；賈政酷愛讀書，一心上進。賈政是第一代榮國公賈源最疼的孫子，第二代榮國公賈代善最愛的兒子，賈政一直跟父親一起住，賈代善去世后，他繼續(xù)受史太君偏愛，住榮國府正房，襲了榮國公銜的賈赦只能住東院。

榮國公對賈政寄予很大期望，可惜賈政既不能承襲榮國公，也沒能從科舉出身，只是皇帝賞了個小官，從主事升到員外郎，不過從五品，還不如賈赦給賈璉捐的府同知和賈珍給賈蓉捐的龍禁尉級別高。那兩位花花公子都是正五品。賈政封了賢德妃的大女兒可能太賢德，也不能像楊貴妃給所謂“國丈”要個大點的官。在這種情況下，賈政特別在意仕途經(jīng)濟，一心想叫下一代正途出身，最爭氣的兒子賈珠早死，小兒子賈環(huán)不成器，賈政把希望寄托到賈寶玉身上。西方有個著名小說《傲慢與偏見》，賈政最初對賈寶玉就有偏見。

賈寶玉滿一周歲時抓周，只抓些脂粉釵環(huán)玩，賈政就認為他將來是酒色之徒，其實，一歲小娃娃還不是什么好玩抓什么。但是后來賈寶玉不愛讀書，不愛和為官做宰的人來往，在姐妹堆里廝混，都是在祖母呵護下，明明白白擺到賈政面前的。賈政做夢也想不到，賈寶玉居然能做到“在外流蕩優(yōu)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yè)、淫辱母婢。”他實在氣暈了。賈政也跟王夫人一樣顢頇，賈環(huán)給賈寶玉進讒言，說趙姨娘如何說，難道賈政不知道他心愛的如夫人專門造謠生事，完全是些陰微鄙賤見識？看來趙姨娘平時已經(jīng)給賈政吹了些關(guān)于賈寶玉的枕頭風，那樣，賈環(huán)誣陷賈寶玉的話才能一說就變成鐵案。因為趙姨娘的存在，有的點評家把賈政的名字變成諧音：真假的假，正派的正，賈政就是假正經(jīng)。

寶玉挨打，賈政盛怒悲痛，濫施威風，曹雪芹寫得生動之極。聽完賈環(huán)那番話，賈政“大喝‘快拿寶玉來！’一面說一面便往里邊書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交與他與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干凈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辟Z政把賈寶玉上綱上線到辱先人的逆子，這番話是不是有埋怨王夫人甚至埋怨賈母的意思？門客仆從看到賈政氣極敗壞，哪個也不敢說話，連忙退出?！百Z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聲‘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guān)上！有人傳信往里頭去，立刻打死！’” 像臺風刮來暴雨驟至。 一連三個“拿”字， 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平時像硯臺一樣端端正正的政老爹這次確實氣瘋了。

寶玉挨打

中國古代有個說法：棍棒之下出孝子，看來老子打兒子經(jīng)常發(fā)生，但是能像《紅樓夢》這樣，把老子打兒子的前因后果、整個過程生動精彩描繪出來，在其他小說里邊，我們還沒看到過。

有紅學家說，寶玉挨打的實質(zhì)是離經(jīng)叛道的貴族青年與封建正統(tǒng)衛(wèi)道者之間的思想沖突。賈政后來說眾人勸阻他，是要把賈寶玉釀到弒父弒君的地步，這確實說明賈寶玉和思想和賈政的思想是對立的。但是賈政并沒有掌握他兒子離經(jīng)叛道的言論，如果他知道賈寶玉把文死諫武死戰(zhàn)貶得一文不值，他大概真得把兒子活活打死了。也有的紅學家說，賈環(huán)進讒言，寶玉挨毒打，其實有曹家的原型，當年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兄弟之間鬧矛盾，都驚動了康熙皇帝，直接寫到圣旨里邊，這當然是小說之外的話。我們還是回過頭來看寶玉挨打。

當賈政下命令要抓起寶玉的時候，寶玉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想要找一個人往里面去送信去。偏偏他身邊連茗煙都不知道跑哪去了，他就盼望有一個人來給自己送信，看見來了一個老姆姆，賈寶玉就得了珍寶一樣，趕快拉著這個老姆姆說，“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緊！要緊！”偏偏拉的這個老姆姆是個聾子，把“要緊”聽成“跳井”了，還笑，“跳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么？”賈寶玉一看是個聾子，就說，“你出去快叫我的小廝來吧?！边@個老婆子又聽成了“小廝”是“了事”了，說“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賞了衣服，又賞了銀子，怎么不了事的！”加上這一段，似乎是一段喜劇性的插曲，這就使得整個的戲劇性的場面增加了一點和緩的因素，也使得下面賈政下令把寶玉捆起來拿板子打，就更加緊張了。寫小說，有成就的小說家，總會有張有弛。

賈寶玉挨打，什么原因，金釧兒之死和蔣玉菡事件是主要原因，而在賈政的眼里面，所謂逼淫母婢這個嚴重性遠遠不及和琪官的交往，金釧兒的事再嚴重，仍然不過是小事，而跟戲子，特別是王爺家的戲子交往，要嚴重得多。一方面說明賈寶玉不肯和賈雨村等等這些為官做宰的人交往，卻和優(yōu)伶交往，他不成才。另一方面，賈寶玉和忠順王府的戲子的交往，就威脅到了國公府的安全。

有一些紅學家就把這個事上綱上線了，解釋寶玉挨打是封建主義勢力和民主自由思想的矛盾的爆發(fā)。

賈寶玉被他爹抓進去，按在凳子上，堵起嘴來，著實打死，還不讓他喊。小廝們打了十來下，看來也是故意的打輕點，賈政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板。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已經(jīng)挨了十來板比較輕的，叫他爹又使上吃奶的勁，打了他四十板，這些門客看著打的不祥了，上來就勸，上來就奪。賈政不聽，說“你們問問他干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都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解勸，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賈政也上綱上線了，賈寶玉發(fā)展下去，他要弒君了，要殺父了。門客一聽，賈政確實氣急了，趕快就找人往里面送信。

寶玉救星紛紛登場

王夫人一聽說兒子給打了，來不及匯報賈母，自己就慌忙跑出來了，她也不管這邊有沒有門客，按說夫人是不能到老爺?shù)拈T客所在的地方去的，但是她顧不得了，她跑來了，嚇得那些門客小廝們躲都躲不及。王夫人一來，賈政火上澆油，板子打得更狠，這說明什么？說明賈政對王夫人不以為然，因為她太寵寶玉了，打?qū)氂竦扔诖蛲醴蛉?。按說王夫人來救自己的兒子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王夫人不敢說她是來救寶玉的，她先說，寶玉該打，但是老爺不要氣壞了身子。然后說，“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睕]想到賈政連她這個理都不接受，說我養(yǎng)了這樣的兒子，已經(jīng)不孝，我干脆勒死他算了。

這個時候，王夫人才說，“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地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fā)要他死了，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里得個依靠?！闭曳蛉艘运酪獟叮斎贿@是出于王夫人對賈寶玉的母愛，但是她也提到了，你這是要絕我，言外之意，你打死了我的親生兒子，你就留著趙姨娘的兒子做你的繼承人了。

賈政聽了，長嘆一聲，坐下來也哭了。賈政聽出來王夫人的話里有話了，他很惱這個兒子，但是他也無可奈何了。王夫人一看，自己的兒子給打得面白氣弱，穿著一件小衣，全是血漬，從屁股到腿，或者是青的，或者是紫的，有的地方打破了，沒有一點好的地方，更加心疼，就哭起來了，“苦命的兒”，這一哭苦命的兒，就想起她死了的大兒子來了，就叫著賈珠的名字，說“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

這個時候，當王夫人在和賈政勸說不要打賈寶玉的時候，里面的人已經(jīng)跑出來了好幾個，王熙鳳、李紈、迎春、探春，都跑來了，一聽到哭賈珠，別人還可以忍受，李紈放聲大哭。賈政聽了，淚珠更像滾瓜一樣的滾了下來。

聽眾朋友們，你們聽到這個地方，是不是也有點同情這個爹，原來有一個那么爭氣的，那么好的兒子，孝順父母，早早的有了功名，但是又英年早逝了?，F(xiàn)在有這個兒子，被祖母、被母親嬌慣成這個樣，自己要教育教育他，先有他母親來攔著了。

就在這個時候，丫鬟報告，“老太太來了”。賈寶玉的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來了，如果說賈政是以泰山壓頂般的板子對付賈寶玉，賈母就是用泰山壓頂般的語言對付賈政。人還沒到，先從窗外傳來顫顫巍巍的一句話，“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干凈了！”為什么顫顫巍巍，就是老太太一邊跑一邊氣呼呼地說，而她說的這個話多么奇怪，爹打兒子，必須先打死奶奶，才能打。賈政對自己的老母親被驚動了，心里不安，馬上躬身陪笑，“大暑熱天，母親有何生氣，親自走來？有話只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辟Z母一聽說，便止住步喘息一回，那就是跑得太快了，老太太喘一會氣，厲聲說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yǎng)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這是賈母氣極了的話，也是她的殺手锏，她為了維護自己的孫子，她說兒子不孝，沒養(yǎng)個好兒子。

封建宗法制最講究子孝母慈，而賈母就把賈政從封建家長這個地位拉到了忤逆之子的位置上，那就比賈寶玉還要低了。賈政怎么受得了，連忙跪下磕頭，“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子的如何禁得起？”賈母馬上啐了他一口，“我說了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是怎么教訓你來！”賈政有一句話，他媽媽就有兩句話把他頂回去，不依不饒，寸步不讓，按照當時賈政所了解的賈寶玉的所謂罪行，表贈優(yōu)伶，逼淫母婢，賈寶玉確實應該打，按照當時的封建道德，賈政應該順從母親，而賈母也應該尊重賈政的父權(quán)。

但是賈母不管這個，她說打賈寶玉就是跟她過不去。接著還說，“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賭氣。你的兒子，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趕早兒離了你，大家干凈！”什么意思呢？話外有話，就是你打賈寶玉就是你討厭王夫人和王夫人生的兒子，你疼愛你的小老婆和賈環(huán)，干脆我?guī)е醴蛉撕唾Z寶玉回南京，你心里就干凈了。這樣一來，好像不是賈寶玉有錯誤他爹教育他了，而是賈政尋釁鬧事，和母親和妻子和兒子作對了，叫老母親在賈府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這個賈母確實是太厲害了，沒理反纏，還纏得叫她兒子跪在地下苦苦的磕頭求饒，聲明今后再也不敢打賈寶玉了。這樣一來賈政打賈寶玉的結(jié)果，就是賈母接管了賈寶玉的教育權(quán)。

賈母對賈政說，可憐她沒養(yǎng)個好兒子。因為寶貝孫子被打心疼得摘心肝一般的賈母，沖口說出的話，連沒打她孫子的賈赦也給一鍋煮了。不過，我一直在想，情急出真言，“沒養(yǎng)個好兒子”很可能是賈母一直埋在心底的真心話，要不然黛玉進府時，賈母對她說“我這些兒女，所疼惟有你母”？精明的賈母早就發(fā)現(xiàn)，兩個兒子，不管是賈赦還是賈政，都不及女兒賈敏孝順。

賈母是個雍容典雅、慈祥和藹的老夫人，因為寶玉被打，她居然跟親生兒子玩起指桑罵槐，表面上似乎安慰王夫人，實際是對賈政連諷加刺：“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成人，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辟Z政聽到這些話，連忙跪下叩頭，哭著說：母親這樣說“賈政無立足之地”，賈母還要冷笑：“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倒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里干凈，看有誰來許你打！”說這個話等于明說，你打?qū)氂窬褪窍朕Z走你的結(jié)發(fā)妻子和你的嫡子轟走袒護他們的你的老娘，你好一心一意跟小老婆還有小老婆生的兒子過。

賈母還馬上吩咐打點行李、車轎，要帶著賈寶玉和王夫人回南京。賈政只能苦苦叩頭認罪。賈母施這番威風時，還沒看到賈寶玉給打成什么樣，如果她先看到賈寶玉被打的狀況，恐怕她訓賈政的話就更不客氣。賈母對賈政發(fā)完了威風，進來看寶玉，看到寶貝孫子這次確實給打重了，抱著哭個不了。王夫人和鳳姐上來解勸，小說寫：“早有丫鬟媳婦等上來，要攙寶玉，鳳姐便罵道：‘糊涂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打得這個樣兒，還要攙著走！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子春凳抬出來呢。’”鳳姐罵下人，既說明寶玉被打，傷勢很重，也說明鳳姐遇事總會妥當處理。

藤屜子春凳，講究的貴族家庭用花梨木制作，四周是大約十厘米寬的木板，中間用高級藤皮編織、適合夏季躺在上邊休息，也就是抬受傷的寶玉的最佳用品。我看到這段就想，賈母和王夫人都為寶玉被打心焦得不得了，為什么嫡親的母親和祖母都想不到用什么辦法趕緊把寶玉弄進賈母上房?  倒是他嫂子想到了？因為賈母年老又氣暈了頭，王夫人是塊木頭，而王熙鳳事事留心，眼明嘴快，急中生智，想出用藤屜子春凳抬的辦法。就是在這些細如發(fā)絲的細節(jié)上，曹雪芹寫人物總是針針見血。王熙鳳就是能在眾人束手無策、情況危難的時候，果斷出手，解困扶危，協(xié)理寧國府的大事是這樣，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也是這樣。寶玉挨打是這樣，鴛鴦抗婚還是這樣。像這樣的孫媳婦，你想叫賈母不喜歡、不依賴、不偏袒，都難。

賈母就帶著人把賈寶玉抬回自己的上房，賈政看到母親還在那里生氣，還得跟進來，看看賈寶玉確實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在那里兒一聲肉一聲的哭泣，而且特別是哭“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丟下我，叫我靠哪一個?！辟Z政聽了，也后悔不該下這個毒手，他還是得勸他的母親，賈母這時候才說，“你不出去還在這里做什么，難道于心不足，還要眼看著他死了才去不成！”兒子不挨罵還不能走，這個封建大家庭的規(guī)矩是多么有趣。

這個時候，來了一群人來看賈寶玉，薛姨媽、寶釵、香菱、襲人、史湘云，聽眾朋友們注意，這里面沒有一個人，誰呢？跟賈寶玉最知心的，林黛玉。襲人心里很委屈，很多人圍著，在王熙鳳的帶領(lǐng)下，打扇的打扇，灌水的灌水，自己插不進手去，她就想了解一下寶玉為什么挨打。就走到二門，找了茗煙來問，為什么打起來了。茗煙說，為了琪官和金釧兒姐姐的事。襲人說，老爺怎么知道？茗煙說，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爺吃醋，在外面挑唆了人，在老爺跟前下的火，就是進的讒言。金釧兒這事，是三爺說的。

聽眾朋友們記住，茗煙非常明確的告訴襲人，金釧兒的事是三爺說的。而且茗煙告訴她，我是聽老爺?shù)娜苏f的。這是板上釘釘?shù)摹Ｒu人聽了，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然后回來，賈母就說，好好把寶玉抬到他房里去，抬回怡紅院，大家散去，襲人這才進來服侍他。

襲人會怎么服侍賈寶玉呢？寶玉挨打會給襲人帶來什么樣的機遇呢？我們下次接著講。

二、知識點補充

1、春凳：可供兩人坐用的一種凳子，古時民間用來作為出嫁女兒時，上置被褥，貼喜花，請人抬著送進夫家的嫁妝家具。

元人入主中原后，將國人分為四等：一等為元人，二等為色目人，三等為漢人，四等最下為南人。元人享有性特權(quán)，凡是看中哪家婦女，隨時都可以享用。為了方便，每戶人家的客堂里都必須備有長而寬的類似矮床的春凳，這就是春凳的由來。春凳后來也有做成方形的，猶如方凳，有些還配上小抽屜，但這已是春凳的變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