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長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長皆前為壽，門庭車騎以千數(shù)。李斯喟然而嘆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太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間巷之黔首，上不知其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李斯長子李由做三川郡郡守。幾個兒子都娶了秦皇族的公主，女兒都嫁給了秦的皇族公子。三川郡郡守李由告假回咸陽，李斯在家中設(shè)擺酒宴，百官都來為李斯敬酒祝壽，門前車馬數(shù)以千計。李斯喟然嘆息說："唉！我聽荀卿說過：'萬物都禁忌太昌盛！'我李斯原先不過上蔡布衣，窮鄉(xiāng)僻壤的一介平民，皇上不知我笨拙卑下，就提拔我到今天的地步?，F(xiàn)在朝廷大臣的地位，沒有在我之上的了，可以說是富貴的頂點了。物極則衰，我真不知道將來的結(jié)局如何?。?
李斯是成功者，又是失敗者。他成功地利用了權(quán)力及其極端形式——暴力，橫掃天下，走上了事業(yè)的頂峰，也爬上了權(quán)力的頂峰，由一介上蔡布衣而成為天下宰相，由牽黃犬逐狡兔于上蔡東門，而麾虎賁逐鹿于中原。宰割天下人民，涂炭天下肝腦，離散天下子女。絕對權(quán)力促成了他，卻也將最后毀滅他——在絕對權(quán)力面前，任何人都只能是權(quán)力的傀儡！李斯是絕對權(quán)力的鼓吹者，所以他的毀滅不像是悲劇，倒像是喜劇。絕對權(quán)力絕對要引來心術(shù)不正之徒的覬覦，并最終會被其中手段最毒辣、品行最惡劣、人格最丑陋的人所控制，乘其隙而售甚奸。我這里要說的就是趙高。李斯可以在高位之上手握權(quán)力之劍而藐視天下英雄豪杰，殺之、戮之，聚金咸陽鑄為銅人，毀壞城郭而為田地，解御戰(zhàn)馬駕車送糞，當此之時他頤指氣使，天下莫可與爭鋒。但他決不能小視一個連身體都殘缺不全的閹人趙高——閹人往往隨著生殖器被一同閹掉正常的德性，卻不能閹掉他們的奸巧。李斯可以用權(quán)力之帚掃除六國英雄，卻不能清除宮殿角落里的骯臟臭蟲。趙高，這個精通法律的歹徒與李斯一起策劃篡位時，已在秦的深宮中存活了二十余年。以他的陰鶯之性、隱忍之德，在操縱權(quán)力、玩弄陰謀上，他已遠遠超出李斯之上。況且他除了對權(quán)力的興趣之外，不再能有其他興趣，這就使他的力量更能集中于一點。顯然，他比起李斯，更能專注其精力于權(quán)力之上。讀司馬遷《史記·李斯列傳》的后半部分，我覺得傳主人公已不再是李斯而是趙高了，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聰明過人、策算無窮、寫出《諫逐客書》那樣鴻文的李斯已不復(fù)存在，這個以感悟老鼠生存狀態(tài)起家的政治家，此時真如一只在貓爪下任人玩弄最后卻被吞食的小鼠，而那玩得游刃有余、興致勃勃的貓就是趙高。趙高的小人手段，簡直是層出不窮，又戰(zhàn)無不勝?？此鼓茉O(shè)計出"指鹿為馬"的活劇，趙高大英雄也！
一篇《李斯列傳》，前半部寫李斯聰明，后半部寫趙高聰明。李斯的聰明在于能干事，干成了幾件大事業(yè)；趙高的聰明在于會整人，整死了幾個大人物。趙高的聰明壓倒了李斯的聰明，李斯的聰明在趙高面前不堪一擊，處處棋輸一著，算遜一籌。寫小人之智慧超群，寫小人之手段絕倫，寫小人在紛爭中百戰(zhàn)百勝，司馬遷真是鬼斧神工、造化手筆也！
對于秦王朝來說，也可以說是成亦李斯敗亦李斯，古人就說"李斯亡秦，兆端廁鼠"。從他慨嘆廁鼠，就知他最終要弄垮秦朝的帝國大廈，這也有些道理，所以李斯既是"千古一相"，相導(dǎo)嬴政統(tǒng)一天下，也是"千古一鼠"，縱容二世播亂天下。李斯確實無法抗拒趙高的威脅加利誘——他不能失去他既得的一切，他好不容易從一個廁鼠變?yōu)閭}鼠，他再不愿意由倉鼠變?yōu)閹?。李斯一直大不起來，他只能在兩類鼠之間給自己定位。況且趙高還警告他，若失去倉鼠的資格，則連廁鼠也做不成。在這緊要關(guān)頭，他在荀子那里所受的教育未能阻止他的跌價，他開始與趙高取同一價值立場，一個大學(xué)者、知識分子，竟與趙高這等丑類取同一立足點，自此他的墮落不可挽回。他與趙高相比，已不再有任何優(yōu)勢，他自己放棄了自身的高度，也不再有任何優(yōu)點。李斯果真又變回去了，變成了一只鼠，和閹人趙高及"人頭畜鳴"的胡亥合作，制造了一個驚天大陰謀。更有甚者，為了討二世的歡心，他竟然拋棄自己的既定立場，作了一篇《勸行督責(zé)之術(shù)》的書奏來誤導(dǎo)二世，弄得二世以為誰殺人多，誰就是忠心不二；誰敲吸百姓骨髓多，誰就是不二忠心！"相"是給盲人引路的，或為路的，二世本來就只有肚子和性，而沒有頭腦，再加上這樣一個渾蛋又不負責(zé)任的"相","與之為無方"（莊子語）而不惜"危吾國"，只求不"危吾身"，秦的這套馬車此時還能走向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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